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19/41页)
此外,他身上还有某种东西,使他尤其擅长从一系列飘忽不定的现象中找到或发现什么,某些被他的一位老师称为“病态的眼神”的东西:在那种普遍的、也许只是由于每天的习惯而如此变得千篇一律的情况下,他从小就有一双善于发现矛盾、另外和陌生的形态的眼睛。同样,他对色彩也很敏感,立刻就会对那些显眼的色彩,那些不和谐的色彩做出反应,识别出与之不相配的色调和相对的几何形态,从一成不变的凌乱中发现清晰的对称和闪亮的花斑,从一切无形的繁杂中发现有形的图案。
他也料到有人会驳斥,说他新获得的知识与他早年的知识不同,是些无用的东西。反正他自己心里明白,伴随着这样的再学习,一种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再学习,他冒着风险,会荒疏成就他职业而必须掌握的知识。但是,随着他寻找蘑菇时变得越来越充实的时间的流逝,他感受到自己丝毫没有荒废为法院工作所必须的知识——相反,它似乎被自然知识激活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有条有理地浮现在他眼前。尽管他确实荒废了一些知识,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连这也使他处理各个案件时显得得心应手。难道说他的再学习历程,难道说全部的蘑菇知识以及它所带来的益处完全无用吗:在那些年里,在那十年里,后来不仅在夏天和秋天,而且在冬天和春天,他觉得从中受益匪浅,即使不同于当年在收购站的收益,他不能以此给自己买来什么东西(他也不愿这样做)。
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受益匪浅,与其说是因为对蘑菇的发现,倒不如说因为那些伴随现象。比如,他受益匪浅,因为他能在夏天区分出橡树、榉树和桦树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橡树有时发出近乎轰隆隆的声音,榉树准确地说是一种呼啸声,桦树在强风中刷刷作响而非沙沙声。他积攒了经验并了解到,学习各种树木秋天落叶时的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种经验:锯齿状的梧桐树叶先是俯冲而下,然后缓缓地飘落到地上;叶片最大最薄的板栗树叶,形状像一只小船,掉落需要的时间最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落在地上,尽管已在空中飘了许久,一再飘动,就是在即将碰到地面的瞬间也会重新往上飘,再次飘飘然然地飞上去;扇形的合欢树叶,几乎所有的扇叶一下就从枝条上脱落下来,转眼间几乎全都落在地上,紧随着最后几片孤零零的扇叶,它们不是共同落下,而是片片各自来回飞舞;还有——但是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冬天里,看到一张蛇皮挂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摇曳;在早春的一天里,看到一抹斜照的阳光照在一只趴在红棕色泥灰岩斜坡小洞里的壁虎身上,他觉得这就是一种收获。从各种鸟儿这样和那样的飞翔中,他看出来的不是什么在那些痴迷蘑菇的岁月里丝毫没有使他“愁云满额”的未来,而无非是当下,实实在在的现在,此时此刻;他比较着各种不同的飞翔方式、高度和周期,并且听着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就知道是哪一种鸟发出的。同样,在穿越森林时,他还遇到不少地下掩体残迹,也有一些十分隐蔽的炸弹坑,里面有锡碗和钢盔,堆积着半个世纪以来的枯叶,或在别处发现更久远的醋栗和鹅莓交错生长在一起——然而,就是在这里,在弹坑里上上下下时,采摘昔日那些野生的、缩小的醋栗和鹅莓时,他也不愿意知道或想象任何过去的事情,只想学习当下。
那时候,他还远远没有达到日后蘑菇痴儿的地步,或者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痴迷,在他看来与不少的痴迷是截然不同的,是一种有理智的痴迷,一种使他受益匪浅的痴迷,同时他也以此让别人受益匪浅,不仅对他身边的人,而且对那些偶遇的人、那些过往的人如此。不管怎样,一直以来,他始终刻意使自己不融入同代人。而现在,他对蘑菇的痴迷,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同代人的大门。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带着自己的收获走出森林,就好像带着示爱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