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成功的日子一个冬天的白日梦(第9/13页)
那个无名森林池塘的幽暗。雪云飘浮在巴黎大区的地平线上。铅笔的味道。落在“宝塔电影院”公园岩石上的银杏树叶。韦利济火车站最上层窗户里的壁毯。一所学校,一副儿童眼镜,一本书,一只手。太阳穴上嗡嗡作响。在这个冬天里,鞋底下第一次响起了冰冻强有力的咔嚓声。他看到了铁路涵洞下的光线那特殊的材料。坐在靠近草地的禾草堆上看书。在将树叶耙成堆时,突然嗅到了一丝类似于这衰退年份的气息。当火车驶进站时,它发出的响声一定是“碰击”声(而不会是“敲击”声)。最后一片从树上落下的叶子不是“沙沙响”,而是“啪”的一声。一个陌生人和他下意识地互相打了声招呼。那个老太婆又拉着自己的购物车去郊区周末市场。一个外地司机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很常见地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走下去。然后在森林里是那条路慢慢变绿了,昔日他和父亲走在这条路上,每次都要商量点事,在父亲的语言中,它甚至有一个名字,zelena pot,就是绿色大道。再就是临近郊区乡村教堂旁边酒吧里那个退休的人,祖父的表链从他的肚子上伸进裤兜里,呈一条弧线。而且有一次,他故意对一个年老的当地人那恶狠狠的眼光视而不见。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感谢打扰”(而不是不满):这样的转变一下子就成功了。可是后来,为什么在愉快的下午里,突然对接下来的日子,对这个日子彻头彻尾地感到恐惧呢?仿佛对面临的时刻来说再也无法渡过难关了(“这个日子将要和我一刀两断!”),再也没有出路了?那梯子靠在秋冬之交的树上——然后呢?各种蓝色的鲜花深陷在铁路路堤的草丛里——然后呢?停滞,惊慌,一种毛骨悚然,而无止境的缄默驱赶走了那明朗的宁静。伊甸园在燃烧。与之相反,或者为了这个日子的成功,现在又表明了,没有什么办法。“噢,早晨!”惊呼,没有效果。阅读结束了,日子到头了?话语表达到头了,日子到头了?而这样的缄默也排除任何祈祷,除非有那样一种诸如“让我回到早晨”、“使我回到当初”、“叫我重新开始”不可能的话语。谁知道,是不是有些谜一般的自杀暗暗地成为这样一种尝试日子成功的结果呢?这种尝试是以高涨的热情开始的,并按照那臆想的完美-线条在进行。然而,我的这个日子的不存在,它不是从另一方面告诉我什么了吗?我的内心里存在着一个错误的秩序?我天生就不适合这整个日子?我不许在夜晚去寻找早晨?或者允许?
他曾经让一切重新开始。这个日子过去整体上是什么样呢?当时,在高高位于巴黎大区上方的郊区火车外切道上,那个有关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在他的心里又复活了。那样的炽热之前是什么,之后又出现了什么呢?(“Ausculta,o fili62,听着吧,噢,儿子”,博登湖畔教堂里的天使说,在那儿,黑色砾石上的石灰线已经为他临摹了贺加斯那“美丽优雅的线条”。)——先前所发生的,他这样回忆道,是一个噩梦的夜晚,那是在巴黎南郊一个平时完全空着的房子里的床垫上度过的。这个梦看上去就存在于一个彻夜的、静止的图像中。在这其中,伴随着始终不变的暮色和无声无息的空气,他发现自己被放逐到一个光秃秃的摩天山岩上,孤苦伶仃,要度过余生。随之所发生的,独一无二,而且它持续不断,心跳接着心跳,被世界遗忘的状态,笼罩在这个星球上的麻木不仁,是一种愈加炽热的渴望风暴,在自己的心里。但是终于苏醒过来时,看样子,仿佛正是这样一种彻夜的渴望将他的失落感燃烧殆尽了,起初无论如何如此。在那半是枯竭的花园上方,天空一片蔚蓝,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他踩着舞步使自己从眩晕的感觉中得以解脱,“这个眩晕者的舞蹈”。他觉得眼前变得郁郁葱葱:花园围墙边的柏树。在悲伤和绿色的征兆中,他开始了这个日子。“没有花园我会怎么样呢?”他心想着。“没有花园,我就再也不想苟且人生了。”痛苦一直还在胸口作祟,一条龙,它在那里吞食着。麻雀落在灌木丛里,又一次恰到时机的鸟儿。他看到一架梯子,想要爬上去。在排水沟里,泥瓦工的标准木杆在游动,后面远处街道上,一个年轻的女邮差推着她带有黄色邮包的自行车。他没有读出“私人住地,禁止入内”,而是看成了“……禁止爱”。那是上午晚些时候,他让这个地方的寂静在行走时钻过那张开的手指。太阳穴,鼓起来的风帆。他今天还要结束一篇关于翻译的文章,终于也有了这样行动的图像:“这个译者感觉自己不知不觉地取得了成功。”工作还是爱情?去工作,就是要重新找到爱情。在那家北非酒吧里,那个站在柜台后的男人正说着:“噢,愤怒!哦,绝望……”,而一个女人进来时说“今天这里闻着不像蒸丸子,而像五香杂烩”,店主回答着“不,那不是五香杂烩,那是回归的太阳——感谢太阳。”赋予我这个日子,让我融会于这个日子。经过漫长的乘车路途,先是穿越城市南郊,然后又是西郊,漫步走过克拉马尔和默东森林,坐在露天一张桌子旁,停留在森林池塘岸边,翻译的草稿已经完成,而他写完最后一句时就宣布对此弃之不顾了:“不要自信满满地盯着这本业已存在的书,要向前看,把目光投射到那没有把握的事物中!”看样子,仿佛马路边上的草莓在注视的目光下变得通红似的。“风接受了它。”他想起了那只乌鸦,它嘶叫着进入他那孤独的梦中,“犹如一个反坦克导弹发射器”。到了下一个森林池塘边,他在钓鱼者酒吧的露台上吃了一个三明治。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像纺线一样,仿佛它自得其乐。然后,就在正下午,开始了那次绕着巴黎外围高处的火车旅程,先是朝东,之后迂回往北,返回时又迂回往东——就这样,他仅仅在一天里就几乎绕着这个世界都市转了一圈——,其间,那个有关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又复苏了,不,“复苏了”不是正确的词语,而必须称作“转变了”:其间,对他来说,那个有关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已经从一个生存的思想转变成写作的思想。这个同时还在依然遭受那个噩梦夜晚之痛的心变得无比宽阔,就像俯瞰着“塞纳河高地”的情形一样(突然可以感受到那个行政区叫什么了)。幻想?不,真实的生活元素。那然后呢?现在,半年之后,秋冬之交,他回想起来,在经历了那样一个“目光投射”无比明亮的光芒之后,拉德芳斯区63旁边那个阴暗的、地下的路段简直就让他欢欣不已。在圣拉扎尔站64的回廊——用法语标识,直译出来叫做“孤独的脚步大厅”——里,他轻松愉快地听凭下班人群的拥挤和冲撞——事实上,他有一种处在下班高峰的感觉。在歌剧院旁美国运通公司的办公室里,他为自己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现金,之前一条长队里等着,怀着一种少有的、并非感到不快的耐心。他对这个办公室洗手间的宽大与空旷感到惊讶,在里面多待了些时间,四下看了又看,仿佛在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可以发现似的。作为人群中的一员,他站在圣丹尼斯大街一家酒吧的电视机前,那儿正在放世界杯比赛,而此时此刻,他才想起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没有真正地如愿以偿,每每避免目光投向街道两侧房子的走廊深处和后院,那里聚集着成群结队的女人——看样子,好像这个可能忽视的行为也属于这样一个日子不可分割的部分。那后来呢?看样子,好像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失去了记忆,唯有这样一个时刻还留在心里,那是晚上晚些时候,他膝盖上坐着一个孩子,在一张类似的学生书桌旁,时而忙着修改自己翻译草稿中的词句——记忆中浮现出一个双手变幻出不同凡响的图像——,而且对夜晚的时刻产生了影响。当时,我坐在一家花园酒馆里,和你对面的人无意间进入叙述中,而这种叙述成为可能最柔和的敞开心扉,或者是从另外的你出发,与我自己同行。这个日子始终铭刻在心,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像是火车那巨大的S弯道,只能够俯瞰,但在整个内心里感受到了,是所有弯弯曲曲的道路中最美妙的,平行于下面深处塞纳河的蜿蜒,只是蜿蜒得更加广阔;一个月后,在泰特美术馆65一个寂静的角落里,又在贺加斯调色板上的褶皱里找到了;又一个月后,在秋季波涛汹涌的博登湖岸边,出现在砾石的白色纹路里;此时此刻,又与我桌上的铅笔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奔去:这就是那个日子留下的轮廓。它的颜色半明半暗。它的修饰词,如同它给予我的那个思想,不言而喻就是“神奇”,这个词,在孤独地经历了那个夜晚的磨难之后,它的主导词就是“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