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38/55页)

可是,我还没有详细告诉您,亲人儿,我今天实际经历的全部情况。我一个早上在精神上受到的痛苦,比别人一年来受的苦还要多。事情是这样:首先,我一大清早就出门了,为了能见到他,然后赶去上班。今天,天下雨,还夹着雪,道路泥泞!我的心肝,我把外套裹裹紧,走呀走的,心里在想:“上帝啊!宽恕我的罪过,保佑我如愿以偿吧。”我走过一个教堂,画了个十字,忏悔自己的一切罪过,可是又想起我不配向上帝提要求。我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什么也不想看,就连路也不辨认,一直向前走。街上空荡荡的,遇见的人都显得匆匆忙忙,愁容满面。其实,这也不奇怪:天气这么坏,谁高兴在这么大清早出来散步呀!我遇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工人,这些粗野的汉子朝我直撞过来!我胆怯起来,觉得很害怕,我已经不愿意再想钱的事了,——就去碰碰运气吧!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我的鞋底掉了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穿着什么在走路。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我们的录事叶尔莫拉耶夫。他挺直身子,站停下来,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杯伏特加喝喝。“唉,老弟呀,”我心里想,“喝伏特加,这当口还喝什么伏特加!”我累得要命,站停下来,歇了歇,然后拖着脚步继续往前走。我故意东张西望,想找点东西吸引我,排遣我的愁思,让我的精神振作起来。可是没有用,什么东西也吸引不了我,何况我身上沾着污泥,真替自己害臊呢。最后我终于看见远远有一幢黄色的木头房子,上面有瞭望台似的顶楼,——啊,对啦,我心里想,这可对啦,这就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所说的马尔科夫的宅子(亲人儿,他就是放债的马尔科夫)。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事,既然知道这是马尔科夫的宅子,却还要去问岗警。我说:“老兄,这是谁的宅子呀?”岗警根本不懂礼貌,懒得说话,好像跟什么人生气似的,从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嗨,这是马尔科夫的住宅。”这些岗警都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岗警跟我有什么相干?可是这些事情总叫我心里不痛快;总之,一个人倒起霉来,样样事情不会称心,真是这样。我在街上来回走着,三次走过这幢房子门口,可是愈走下去,我的心情愈坏。“不,”我心里想,“他不肯借的,无论如何不肯借的!”我不是他的熟人,我的处境很尴尬,我的相貌又不神气,——唉,我想,就听天由命吧。为了免得将来懊悔,我就去试试,他们总不见得把我吃掉,——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了边门。这时候我又倒了霉:一条该死的看家狗缠住我不放,朝我狂吠起来!就是这么一些倒霉的小事情,亲人儿,往往会把一个人气疯,使他变得畏畏葸葸,把原先下定的决心都打消了。我神魂颠倒地走进屋里去,这下子可又闯了祸。门槛里边黑糊糊的,我没看清脚边有什么东西,一脚踩下去,就绊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正在把牛奶从桶里倒进牛奶罐,因而牛奶泼了一地。这个蠢女人大声尖叫起来,她说:“你往哪儿闯?我的爷,你要干什么?”接着叽里呱啦骂不绝口。亲人儿,我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是因为我老是碰到这类事情,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总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纠缠不清。这时候女主人,一个芬兰老婆子,探出身来看吵闹些什么。我走到她面前,问道:“马尔科夫住在这里吗?”“不,”她回答说。她站了一会儿,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我对她说,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而且还有其他事情,一点小事。老婆子叫女儿,女儿来了,是一个光着脚的大姑娘。“叫你爹来,他在楼上房客那里。——您请进来吧。”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挺不错,墙上挂着画,都是一些将军的肖像。房间里还摆着沙发、圆桌、木樨草、凤仙花。我心里思忖,我是不是就趁早溜走?说真的,亲人儿,我真想跑掉!我想,我还是明天再来,明天天气会好些,我可以等待,可是今天呢,牛奶泼在地上,将军们的样子很生气……我已经走到房门口,这当儿他进来了。他头发斑白,长着一对贼眼,穿一件油污的长袍,腰间束一根细带子。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四十卢布,”我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不下去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我的事又吹啦。“不行,您要钱用,”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您有没有抵押品呀?”我对他说,我没有抵押品,不过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总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听完以后,说:“不行,别提那个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钱。”我心里想:是啊,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知道会这样,我早就预料到了。唉,瓦兰卡,这时候我真巴不得地面上裂个缝,好让我钻进去。那么冷,脚冻僵了,背上起着鸡皮疙瘩。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仿佛在说:“走开吧,老兄,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另一种场合,真会叫我羞死。“您干吗需要钱?”(瞧他问的是什么话,亲人儿!)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为的是不让自己站着发呆,可是他不愿听了。“不行,”他说,“我倒是愿意借给您的,可就是没有钱。”我再三请求他帮忙,我说:“我要借的数目不大,我一定会还给您的,到期一定归还,我还可以提前还给您。利息随您怎么算,我对天发誓,一定还给您。”亲人儿,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您,想起了您的一切不幸和贫困,想起了您的半个银卢布。“不行,”他说,“利息倒好说,可是非要有抵押品不可!何况,我现在没有钱,上帝作证,我没有钱。要不,我倒愿意借给您。”哼,他还对上帝发誓呢,这个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