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alue of Ugliness /审丑(第4/7页)
赵副教授没住口,所有铅笔在纸上“沙沙沙”起来。
这时一个女同学搬了画架和椅子到无定身边。
“行行好,跟我换个位子!”她说,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爱,什么都向无定求。
无定将自己的家什挪了挪,腾出足够地盘。他在纸上不知所云地涂了几笔,又俯下身去磨铅笔。
“你那铅笔有什么毛病?怎么磨个没完?”女生问,抚了下无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课就磨过去啦。”
无定仍是佝在那里磨,问那女生:“你不是抢先霸了个好位子吗?干吗又挪这儿来?”
“啊呀!”女生低声说:“你没凑近,老头身上那股味哟,不知他这辈子可进过澡堂子……”
无定瞅瞅她:“你是‘爱卫会’(即‘爱国卫生委员会’)的?”
那一堂课他真的是磨铅笔磨掉了。水泥地面让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张没几道笔画的作业,伤心透顶,说儿子像他一样和艺术发生了一场大误会。无定等他怨。怨足了,无定问:“起初他不是不愿干吗?”
爸当然懂他指什么。“后来总是开了窍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楼来敲门,说他孙子满了服役期,从部队回来了,想搬出去单过。跟他爷爷伸手,说没钱买电视机、洗衣机、进口家具,讨不来媳妇。所以,老头求我还把那十块一钟头的差事给他。”
无定闷声走开了。阳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见老头在蹦跳着追逐一张牛皮纸:它静伏着等他接近,却在他几乎捕住它时,突然振翅一般扬起、飘远。
高一层审美?无定龇牙咧嘴对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是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唯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风了,瘫了半年便寻母亲去了。从爸的瘫到死,从孩子的出生到学语,巧巧从巧巧变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个臃肿、暴躁,把钞票拧出水来,一肚子恶毒牢骚的老婆。半锅粥馊了,她便会痛心得像经历倒闭破产。她喊:“除了画画,屁用也没有!挣这点钱只能买这么个破冰箱,冷冷热热任它性子来……”
“哗啦!”她将馊掉的稀饭从阳台倒下去,楼下的咒骂立刻腾空而起。听老婆不理亏的道歉,无定理亏着伸头看去。老头一身一脸白花花披挂着饭粒,正揉眼。当看清缺德的是无定家人,他改了脸也改了口:“没事,没事!”
无定打了盆水,扔块毛巾进去,下了楼。“大爷,您擦一把吧。”
“不碍事儿。扒垃圾到底是个脏……”老头一笑,嘴陷成个暗窟窿。
无定不顾他躲闪,还是替他擦净了头上、背上的稀饭。老婆没表情地从阳台上俯视他们。等无定干完,她说:“哎,那毛巾你别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头拐搭拐搭干他的活儿去了,无定老婆的话不知他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愿听见。无定刚要走,老头回过头,拿烂得水汲汲的眼看无定一会儿,说:“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我小臭儿也出息了,要娶媳妇了。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没彩礼,娶不上什么体面媳妇。”他顿住,目光似乎在无定脸上找着了一个虚无的焦点。“一架钢琴得五千吧。五千块呐。”
无定拿不出话来说。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个“五千块”可有缘。等他正要转身进楼门,老头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