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alue of Ugliness /审丑(第3/7页)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怔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亲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老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晚饭时,巧巧来了。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爷最后答应了吗?”
“他不干。”父亲答道,同时惊讶儿子怎么会清楚他的勾当。
“您给他多少钱?”
“一小时十块,学校定的价。”
巧巧插嘴:“什么活儿这么好挣钱?谁不干?我干得了!干一年一套好家具还不挣出来了?”见父子俩都难为情似的瞅着她,她眉毛一支棱:“实话嘛,我们牙雕厂个个干成了斗鸡眼,一月也才几十块!”
“巧巧,我爸在找一个老年男性给学生上人体课。裸体模特儿。”他把唯一一块瘦肉搛进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长又轻。
一年后,二十七八的无定做了美术学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长了头发,贼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裤,混迹于小他许多的同学中,对着画架眯眼皱眉,前合后仰。这天是父亲的人体课。在父亲讲解这样那样要领时,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种型号的铅笔。磨着磨着,听教室起了一阵怪异的骚动。刚想抬头去找解释,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双硕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脚丫定住了。无定的醒悟随目光一点点爬上去:爬过网着深蓝血管的小腿,膝盖轮廓吓人的尖锐。然后是那双大腿,皮肤飘荡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浑沌、糟污污的一团,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细密精致的褶皱,对于如此的一副空瘪腔膛,这块皮肤宽大得过分了。无定没有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已朽了,似乎早该被他自己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对于那张脸,“不幸”该是种赞美的形容。无定也没去听副教授赵斌口若悬河地赞美这具人体作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丰富性——胸如何佝偻,肩如何抽耸着,两胯如何前送,脸如何繁复,如何如何如何地,这具人体夸张、浓缩了劳苦谦卑的衰老,一种丰富的不幸。这具人体本身自然地充满珂勒惠支[3]式的复杂、枯涩的线条。“这具人体上的每根线条都应激起你们的联想,激起你们表现,而不单是再现的情绪。想想罗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