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alue of Ugliness /审丑(第5/7页)

“有事吗,大爷?”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他若想跟我借钱,我老婆今晚就不让我进门了。

“孩子,大爷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又长到这么点。”他手比画着。

无定想,这下我逃不掉了。这时叙起旧,还能是什么好兆头?“大爷,您知道,我其实……不比您……”他想说:他自己也不阔到哪儿去。但话梗阻了。他撤下两个嘴角,希望老头明白没出口的半截话。

“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给我的那份儿。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

“大爷,可现在……”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

“我是说大爷,您上了这把岁数,硬站几个钟头,哪儿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别说几个钟头,就是几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钱来吗?你帮我说说,给七块也行!”

而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极散淡的一个无定不懂自己在讨价还价时的激昂来自何处:对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头一下在学校变得供不应求起来,因为无定父亲的“审丑说”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顶忠实于这个“审丑”原则的学生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审丑”创举。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轻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对无定说,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的时间里,无定突然发现不少阳台上出现了人。人阴沉地、默默地俯视着他们。准确些说,俯视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那之后,无定再也没见过老头,因为他把收垃圾的时间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诉无定,眼下有外国人和海外华侨买画。这天他被介绍到一个绢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无定惺忪着眼笑笑。这笑让对方怎么以为都行。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各“大件儿”,铮亮的钢琴,铮亮的一个女人。

“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快请进,快请进!哎,咱家来稀客啦!”他对女人说。

无定在一坐一陷的宽大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一会儿,他见这个用钢琴换来的媳妇端茶上来。她的十根涂了血红指甲、生来就相宜于各类戒指的手指若搁在钢琴键上,将不知谁讽刺谁。

“这几张画……”

“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小臭儿扬声笑起来,这笑声预兆了他日后豪爽、无耻以及发胖的程度。“包了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的这个巧!”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瞭望孔看出去,以大脚趾触地退回来:“你爷爷!”

“我哪儿来的爷爷?他老脸不要,我可要脸!”小臭儿说。起身嘱咐媳妇:“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他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