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5/17页)
“那么,先生,与其这么无限延长下去,您为什么不结束它呢?”塞莱斯特是唯一几近可以理解他的人。她也知道,普鲁斯特说的不是“结束”,不是指在书的最后一句话后写下“完”字。只有外在的死亡才能彻底结束作品,不然,作品便会无穷无尽地衍生下去。普鲁斯特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在逃避死亡,而是想要让作品再衍生一些、再扩大一些、再发展一些,让作品因为内涵的丰富而被后世所品味和记住。就像让作品永远停留在高山的向阳之处,沐浴在阳光下。“一定会有人说,塞莱斯特,您一定来自山区吧?那您会知道,人们都希望在山的向阳面生活。至于背阴面,就像是生活糟糕的那一面,人死以后就不会再有糟糕的事情了,所以这一面并不重要。”
“您的作品会比您活得更久,先生。您的作品会印着您的名字,让您的名字万古流长。”
“……”
“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以教堂为例,诚然,教堂建筑本身的辉煌让人震撼(如果不考虑建筑过程中牺牲的无数条性命的话)。但一直以来,几个世纪里,人们都不断地思考着,这就是人生,对吗?教堂的建筑师几个世纪以前就不在世上了,人们甚至都忘了他们的名字,可他们的作品仍旧凝结在那里,如同仍旧活着一般,颤动着,呼吸着。”
“去睡觉吧,塞莱斯特。您今天让我精疲力尽,我还有工作,亟待完成的工作,完成不了的工作。”
直到清晨,普鲁斯特还在写着《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翌日,比泽医生被叫了过来,他劝普鲁斯特吃点儿东西,但普鲁斯特却只喝里兹酒店的啤酒。比泽医生让也在这里的罗贝尔·普鲁斯特劝劝他哥哥,说在皮奇尼大街上的马约门广场旁边有一家养老院,马塞尔不妨去那儿过着被细心照料的生活。马塞尔生气了,他不想再见到罗贝尔,还威胁说如果罗贝尔继续折磨他,他就从窗户上跳下去。“您听清楚了,小罗贝尔,我就把话告诉你了:我不要离开这间房间,也不需要除了塞莱斯特以外其他的护士,只有她懂我。”两位医生离开以后,他命令塞莱斯特别再打电话给比泽医生、他弟弟、他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也不准接待任何人了。“您听清楚了,塞莱斯特,我说的是任何人。我也不要打针、不要樟脑油、不要任何其他药物了。答应我,塞莱斯特,向您认为的最神圣的物品起誓。来吧,向您脖子上挂着的圣女章起誓。这是不是我们美丽的奥黛特·德·克雷西佩戴的拉盖圣母院里的圣女?那时候,斯万还让她对着这枚圣女章起誓她绝对没有和其他女人有染。塞莱斯特,壁炉里别再添火了,让我安静地工作吧。就这样,让我清静点。”
又一个“清晨”,其实是下午四点的时候,普鲁斯特摇铃了。铃只响了一次,塞莱斯特就两手空空地过去了。她先是有些惊讶,因为他还没有开始熏烟进行治疗。他微笑着朝向她,跟她说“您好”。这跟以往不一样,喝咖啡之前,他一般是不会与她交谈的。他昨晚经历了一件大事:“我写下了‘完’字了,塞莱斯特。现在,我可以死去了。”
“哦,太好了,先生。但是,我想您应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您还需要修改、增补,我想您还需要把各种各样的小纸片粘上去。”
“您很有远见,塞莱斯特,这就是您对我来说特别珍贵的原因。至于别人,他们就像针一样在刺痛着我。是您顽强的精神才让我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您说得很有道理,我还不能死,我们还有工作,我和您,我们还没有完成。我问你,人,会完成一座教堂吗?即便是建好了,人们难道不是还要给这座教堂增添各种物品和装饰吗?比如,中楣、彩绘的玻璃窗、柱头、偏祭台、排水管、蔷薇花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