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7页)

“这已经是现实了,先生。您已经是一位作家了,这一点您无法否认。您战胜了疾病、疲倦、迟疑,战胜了我们内心深处无法触及的地方,战胜了我们对逝去的年华无可避免的遗忘。您的光辉照亮了这段过往的岁月,使它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您在写《在斯万家那边》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作家了。”

“是这样的,塞莱斯特,您说对了。您是如何想到这个远见卓识的?是您的家乡洛泽尔赠予您的吗?是从您的祖先德鲁伊教祭司134那儿继承而来的吗?”

九月初,普鲁斯特再一次拿起了第二次印刷的《女囚》文稿。上个月,《新法兰西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将普鲁斯特比作爱因斯坦。他为这恰当的比较而感动。他将这篇文章的刊载告知了周围所有人,首先就是侄女苏西和苏佐公主:告诉苏西是因为她是他晚辈(告诉她其实就是间接告诉了弟弟罗贝尔,因为他有时候怀疑罗贝尔根本不相信);告诉苏佐公主是为了荣誉。“塞莱斯特,在终结作品之前就死去实在太让我难受了。您想,爱因斯坦仍旧享誉世界,而我呢?英国人发现我是巴黎马球俱乐部的成员,因而想要一张我骑在马上玩马球的照片,多么荒唐!塞莱斯特,您知道吗?我觉得人们开始逐渐遗忘我了。我最近就跟一个朋友说:人是多么容易记住另一些人,然后又是多么容易遗忘他们……这太令人伤心了,不是吗?我也渐渐不常说:‘把你们淹死在狗屎堆里。’”

在塞莱斯特的印象中,普鲁斯特从未这样说过话。她惊讶于这些句子从普鲁斯特的嘴里冒了出来,无所适从。她想,也许那时普鲁斯特已经滥用药物,总是弄错剂量,彻底糊涂了吧。

他越来越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因为壁炉的裂缝之中泄漏出了一氧化碳。他应当多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要不就去请苏佐公主吃顿晚餐?但他害怕自己没有走到楼层电梯口的力气了。他终日头昏眼花、晕头转向,死亡已经触手可及,就像晚上巴尔贝克135“大旅馆”前涨潮的大海。可是,为了修补《女囚》,他又不得不摄入肾上腺素和咖啡因保持清醒,这让总是劝他休息的比泽医生很恼火。

这天,罗贝尔·普鲁斯特刚刚度完假,晚上就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让人愤怒的消息:他在所有经过的车站都看到展示的图书封面包装上印着“《新法兰西杂志》出版”,别的他没太在乎,但是没有一本书印着“普鲁斯特”的名字。“您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吧,我的小马塞尔?一本都没有,每个车站我都找过了、问遍了,都没有。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我问所有的书店老板:有这个人的书吗?我甚至还叫苏西和玛尔特帮忙找找,但一无所获。哪里都没有,整个车站,就只有我们在苦苦寻找着普鲁斯特的作品!”一个编辑也许会为了一位作家的作品而疲于奔命,但这是不够的。罗贝尔在车站看到了,《新法兰西杂志》在推出的作品包装广告上写着:“随身携带、方便旅行”,但却没有为可怜的普鲁斯特打任何广告。整个旅途中,甚至都没有人提起普鲁斯特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的编辑太不把他的名字放在眼里了。

罗贝尔很清楚,他之所以要告诉他兄长此事,就是为了要帮他活下去,这能让他恢复食欲、接受治疗、偶尔外出,然后积极地去面对生活。而后,他将写一封信给加斯东·伽利玛先生,他将会继续抱怨、指责、泄愤,这对于他的恢复是有好处的。伽利玛也将会回复他,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书以及其他类似的作品,是不应该放在车站售卖的,它们值得更好的地方。“您的书配得上更好的地方,我亲爱的小马塞尔!不要贬低自己,您应该区分得了属于车站的快销书和属于书店的经典文学作品吧?我亲爱的小马塞尔,冷静点,别混淆了那些粗制滥造的蹩脚文章和那珍贵的绣上了您名字首字母的纸页。您好好想想,二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当你我都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时候,书店里仍旧会展示的、瑟里西-拉-萨勒和其他学院会举行的学术研讨会的主题,或是法兰西公学院136课程的教授内容,到底是现在摆在车站的那些看完就扔的书,还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