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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父亲的生活中既没有狗吠,更没有鸡鸣。没有。那么,是谁弄走了父亲的尾巴?
这种情形大约持续了半年,父亲终于“活”了过来。不再把电话拔掉,不再说什么什么是垃圾,开始干一些家务,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但神情终究在事外,像是专注在内心的一个很深的地方。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和人跳舞,其实没有跳;在讲台上上课,其实没有上;吃饭,其实没有吃。像是有另一个他躲在暗处正在盯着吃饭的他,跳舞的他,讲课的他,看。不动声色地看。盛水,水都从壶里溢出来了,满了一地,流到客厅里来了,他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指头都落在他鼻梁上了,他却压根没有看见似的,仍然在专注地听着什么。他在听水?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正在盛水?一次母亲不在,他给我们烧稀饭,直烧得锅里冒烟,差点没有把房子点着。每当母亲做他爱吃的“搅团”、“馓饭”时,他会十分热情地帮母亲剥蒜。而蒜早剥完了,可他的一双手却仍然在剥。似乎手中还有一个蒜,一个更大的我们看不见的蒜。
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高三那年,父亲的情况大为好转,就像本文开头描述的那样,以至于母亲敢提着他的耳朵让他干一些家务。而且一边干着家务,一边“灵龟摆尾”,惹得大家乐。“灵龟摆尾”是劳动配乐,更多的时候,他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对我们母子来说,这也比那种冰冷而又暴力的沉默好得多)。比如,你正在写作业,身后会突然传来声音,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这不是废话嘛。谁不知道是在写作业?我不屑地嗨嗨一笑。父亲说,别以为自己高明,写作业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写作业吗?我说去吧去吧,别浪费人家时间,浪费别人时间就是图财害命知道吗?父亲说,你才整天浪费时间呢,连自己干啥都不知道,才是浪费时间呢。
和父亲一同去公园,对公园里的山色水光,父亲似乎没有多大兴趣。相反,让人扫兴的是就在你为某一处景色陶醉的时候,父亲则会打头里冒出一句,知道你在看风景吗?真是没有办法。以后,我就坚决不跟他出去了。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好不容易等母亲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人家正沉浸在美味中呢,他又来了。知道你在吃饭吗?我连说知道知道傻子才不知道呢。父亲说,别把话说绝,说不定我们都不如傻子呢。一段时间,父亲简直像一个宣传战士一样把他的“传单”撒向凡是能够撒到的地方,空气一样缠着你。你正在睡觉,他会把门推个半开,探进头来,知道你正在睡觉吗?你正在打电话,他会把耳朵附在你耳后,知道你正在打电话吗?你正在撒尿,他会贴在你的屁股后面,知道你正在撒尿吗?真是烦死人了。一次,当父亲这样问我时,我说,知道你在问我吗?不想父亲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一连说了一百遍“问得好问得好,真是问得好”。
对此,母亲同样深受其苦。知道你正在做饭吗?知道你正在看电视吗?有一次母亲骂兴大发,对着父亲发火。不想父亲不但不恼,反而问母亲,知道你正在骂人吗?竟把母亲给惹笑了。后来,每每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想笑,我一直怀疑,他和母亲做爱时,会不会母亲正在兴头,他却来一句,知道你在做爱吗?
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父亲问得还是有点道理,我们真的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写作业,正在看风景,正在睡觉,正在吃饭,正在撒尿,正在做爱,甚至正在死亡。一点都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事情。
那年春天,父亲基本转入“正常”,性格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就以午休来说,如果我们母子不小心惊扰了他,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兀自在书房里吟诗唱词,声调抑扬顿挫,大有舞台效果。什么“窗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什么“惊残孤梦也无妨,待天黑日暮,再拣深枝飞去”,等等。一天,他居然还有兴致挥毫泼墨:“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壬午仲春录东坡阮郎归水上行”,而且行笔不再像从前那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而是自在圆润,神闲气定(不想那竟成了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篇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