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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笑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们母子难以接受。

一天,我和母亲回家,屋子里有一股呛鼻的气味。一进客厅,才知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发出来的。父亲正和那人在客厅里聊天。那人破烂而又油腻的衣服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看成是父亲的客人。但他们的谈兴却是少见的浓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丝毫没有要在晚饭前结束的迹象。父亲果然要留那人在家里吃饭。父亲到厨房吩咐母亲多做一个人的饭,母亲的脸就直吊到腔子上去了。但母亲没有在现场发作,这是母亲的风格。饭做好,母亲准备了两套餐具,显然是要实行分餐制,却被父亲重新倒进两个大盘子里去了。按照父亲的规矩,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必须在一起吃饭,并且我和母亲要高度警惕,除了向客人劝饭,还要紧盯着客人的碗,一发现客人碗里没有饭就要马上去盛,不允许有时间差存在。而他自己则装得没事似的,继续和客人谈话,给人一种不屑于操心给客人盛饭,劝客人进菜这些小事的样子,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小事他的好客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做得很到家了,用不着他操心。

让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要让这个人留宿。这次父亲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安排在我的房间,而是主动提出让我到他的书房去睡,他和那人共住我的房间,因为我的房间有两张床。母亲的眉头就攒成倒八字,铺床的动作明显地带了劲,有了响声。母亲先后找了两个旧床单铺在我对面的床上,又找了两个被套套在平常老家来人专用的被子上,然后特意把父亲的荞皮枕头放在我的床上,示意父亲睡我的床。可气的是父亲领客人过来,他却偏偏自己睡在客床上,把我的床让给客人。母亲就气得像一个风箱一样在客厅里扇起来,扇了一些时辰,开始打扫客厅,同时打开阳台上所有的窗户,目光警惕地搜寻着那人沾过的东西,一律扔进阳台上的大洗衣盆里,那里面有母亲从单位带回家的消毒液。她戴了塑胶手套,开始拖地,把地拖了一百遍,把茶几擦了一百遍,把茶杯洗了一百遍,把放过那人衣服的凳子洗了一百遍,然后躺在床上,做深呼吸。

也真难为了母亲,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挨到天亮,又如何等父亲把那人送走的。还没有等父亲从门里进来,母亲就开火了。母亲说,这还算个家吗?和难民营有什么区别?和乞丐有什么区别?连我都听得出来,这后一句话是指父亲了。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接火。等母亲打完一个连发,然后父亲笑着问我,知道什么是乞丐吗?我说这还要问吗?父亲说,说别人是乞丐的人才是真正的乞丐。

之后,父亲就变成一个“植物人”,从单位一回来就往竹椅里一坐,目光或者盯在虚处,或者盯在一只正在偷果子吃的老鼠上,那是范曾仿八大山人的一幅画。看着枯坐在竹椅里的父亲,我的心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坐在那里的不是父亲,而是父亲的衣服;比如父亲的体温正在从三十六度迅速地下滑,最终停在零度上;等等。

每天面对父亲没有温度的表情,我的心里就犯悚,我才知道真正的暴力其实并不是暴力,而是一种巨大的沉默。我在心里说父亲你去听你爱听的秦腔啊,去跳你爱跳的探戈啊,甚至去依红偎翠啊,去嫖风啊。我知道父亲是惹女孩子的。父亲曾带我参加过一次文学活动,穿着藏蓝色风衣的父亲往会场一走,真是掌声雷动。父亲致意之后坐下,那些女孩子的目光就百鸟朝凤似的向父亲哗哗飞来。如果父亲稍一摇尾巴,那些小母狗肯定有多一半会跑过来。可是父亲却对此单单没有兴趣。这真是怪事。父亲的尾巴哪里去了?按照常理,有这么一个从一而终的丈夫,守身如玉的父亲,母亲应该高兴,我也应该高兴,但现在,我宁愿父亲的尾巴像老家满山遍野的狗尾巴花一样盛开啊,怒放啊,惹得一村的母狗汪汪汪地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