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这幅朦朦胧胧的幻景被阿瑟撕裂、驱散了,他整个晚上一直想叫这个野蛮人露出真面目来。马丁·伊登记起了自己刚才的决定。于是他第一次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开头还是自觉而郑重其事的,接着就被创造的喜悦迷住了,一个劲儿地讲着,使他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活龙活现地出现在听他讲话的人们眼前。当那条走私帆船翠鸟号被海关缉私船逮住的时候,他是船上水手中的一个。他眼睁睁地看到了经过,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把浪涛起伏的海洋带到他们眼前,还有海上的人们和船只。他把自己的眼光借给别人,让他们用他的眼睛看到他所亲眼目睹的事。他用艺术家的手法,从大量素材中选取细节材料,描绘出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生活画面,而且描摹得活龙活现,使听他的人们被他的粗鲁的口才、热诚和力量像浪潮般卷住了,跟他一起朝前涌去。他的生动的叙述和所用的词汇有时使他们吃惊,可是跟着粗暴的场面接踵而来的总是美的插曲,悲剧总是有幽默,总是有以水手的怪僻思想所作的解释来作为调剂。
他讲着讲着,姑娘胆战心惊地望着他。他的热情使她觉得温暖。她不禁想起,自己过去一辈子也许一直是冷冰冰的吧。她巴望靠拢这熊熊烈火般的男人,他好像一座火山,喷射着力量、劲道和生气。她感到非靠拢他不可,花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克制下来。另一方面,又有一股相反的想避开他的冲动。她看到这双满是伤疤的手,给劳役作践得使生活中的污垢都深印在皮肤上了,还看到那道被硬领磨出的红痕和鼓鼓囊囊的肌肉,大起反感。他的粗鲁叫她惊慌;他每一句粗鲁的话都是对她耳朵的侮辱,每一个粗鲁的生活小节都是对她灵魂的侮辱。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他的吸引力,不由得认为他准是个恶人,不然不会对她这样有魔力。她心里所有最根深蒂固的信念全在动摇了。他的浪漫的冒险生涯冲击着传统的习俗。他把危险当作家常便饭,而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就这两点来看,生活不再是一桩既要认真努力、又要克制自己的正经事儿,而只是一件玩具,可以随你把玩耍弄、颠来倒去,可以随随便便地过活、享受,还可以随随便便地抛在一旁。“因此,玩吧!”这是响彻在她身子里的一声叫喊。“靠拢他,想这样就这样做吧,把你的双手搁在他脖子上吧!”这个念头真是放肆,使她真想叫嚷起来,她还考虑到自己的清白和教养,把她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他所欠缺的一切放在一起衡量,可是都没有用。她四面望望,看到大家都着了迷似的紧盯着他;要不是她看见她母亲眼睛里的恐慌——不错,这是着迷的恐慌,可是无论如何是恐慌——她会感到绝望的。这个从外边黑暗世界里来的人是个恶人。她母亲看到了这一点,她母亲没有看错。她一向什么事都相信她母亲的判断,这一回她也愿意相信她的判断。于是他的热情对她不再温暖,她对他的恐惧也不再剧烈了。
后来,她坐在钢琴边,奏给他听,一方面是对他发动进攻,因为她有个模糊的意图,要着重指出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不可逾越的。她弹奏的音乐是她给他的狠狠的当头一棒;虽然它敲得他昏头昏脑,把他打垮了,它却又刺激了他。他肃然起敬地瞅着她。在他心里,跟在她自己心里一样,这道鸿沟变得愈来愈宽阔了;可是比这发展得更快的是,他想跨过去的野心也愈来愈高涨了。然而,他的神经是错综复杂而十分敏感的,因此他不肯整个晚上尽坐在那里呆望着一道鸿沟,特别是有音乐的时候。他对音乐的感受性强得出奇。音乐真像烈酒,鼓舞他作大胆的想望——像一种麻醉药,迷住了他的想象,叫它直冲云霄。音乐赶走了肮脏的现实,使他心坎里充满了美感,并且放出浪漫的想象,在想象的脚踵上安上翅膀,叫它飞翔。他听不懂她演奏的音乐。这跟他听到过的跳舞厅里那乒乒乓乓的钢琴声和铿铿锵锵的铜管乐队可不一样。然而,他也注意到书本上提到过这种音乐,因此主要靠一厢情愿来领会她的演奏,起先,耐心地等着听节奏简单明确的轻快的旋律,因为这种旋律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他感到迷惘。他刚好抓住了这种起伏的旋律,振奋起来,想象跟随着它一起飞扬,这当儿,它却总是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着是一阵杂乱无章的声音,对他说来一无意义,叫他的想象像一块沉甸甸的铅似的,掉回到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