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6页)
席上的人们一下子鼓起劲儿来了,对他眼巴巴地望着,那仆人暗暗得意,他却尽在羞愧的圈子里打滚。然而他一转眼就镇定了下来。“这是卡拿加话,意思是‘吃完了’,”他解释道,“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漏出来了。它的拼法是P-a-u。”
他发现她那双好奇而带着疑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一双手,这会儿解释得正上劲,就又说:
“我新近在一条跑太平洋的邮船上,沿着海岸往南来。船误了点,在普吉特海峡那一带的口岸上,我们拚命干活,装货——那是条客货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因此手上碰掉了点儿皮。”
“啊,我并不是指这个,”轮到她来赶忙解释了。“拿你的身材来看,你那双手似乎生得太小了。”
他感到腮帮上热辣辣的。他以为这句话揭露了自己的又一个缺点。“对,”他自卑地说。“这双手不够大,经不起考验。我用胳膊和肩胛撞起人来,可像头骡那么劲头大。实在太厉害了,可是我揍人家牙床的时候,两只手也会给弄破的。”
他说了这些话,心里可并不高兴。他怀着一肚子对自己的懊恼。他让一张嘴失掉了节制,讲着不登大雅之堂的事。
“你那次帮阿瑟的忙,真是勇敢——你当时跟他还素不相识呢,”
她得体地说,看出他很不安,虽然不明白为了什么。
他呢,也体会到她的用意,于是,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涌上他的心头,压倒了一切,叫他忘了约束自己那信口开河的嘴。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随便哪个家伙都会为别人这么干的。那帮流氓打算找麻烦,阿瑟可压根儿没冒犯他们。他们找上他啦,跟着我也找上他们,出手揍了几下。我手上的皮就那样给弄掉了些,那帮人也给弄掉了几颗牙齿。随便怎么样,我也不肯放过这机会。我一看到——”
他想到自己这样粗鄙,根本不配跟她待在一起,所以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张大了嘴。阿瑟就把他自己在渡轮上跟那批醉醺醺的流氓的冲突,以及马丁·伊登怎样冲进来搭救他的经过接着讲下去(这是他讲的第二十遍了),这会儿,马丁紧皱着眉头,想到他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傻瓜,一边更坚决地拚命思量这个问题:他对这些人该采取什么态度?到现在为止,他实在做得并不成功。他不是他们的同道,讲不来他们的那套行话,他对自己这么说。他不可能装得像他们的同类。伪装准会失败,再说,伪装跟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他心里根本容不下欺骗或诡计。不管怎么样,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到如今还讲不来他们的话,然而到时候他一定会讲得来的。关于这一点,他一定要做到。可是眼前,他不得不讲,讲的又不得不是自己那老一套,当然啦,得冲淡一点儿,那样才可以叫他们听得懂,叫他们不至于过分吃惊。再说,对任何不熟悉的事物,他偏不肯说熟悉,即使默认也不肯。根据这个决定,等那两兄弟谈着大学经、几次提到“三角”这个名词的时候,马丁·伊登就问道:
“三角是什么呀?”
“三角学,”诺曼说,“一门高等的数。”
第二个问题是:“那数是什么呀?”这句问话,不知怎么着,使大家都笑起诺曼来了。
回答是:“数学,算术。”
马丁·伊登点点头。他看到了一眼显然无边无际的知识领域。他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实体。在他那异乎寻常的眼光里,抽象的东西都具有了具体的形态。他的头脑会点铁成金,把三角学、数学和它们所代表的整个知识领域全变成那么许多幅景色。他看到的景色是绿叶和林间空地的景色,一切全散发着柔和的光线或者贯穿着闪烁的光芒。远方,一片紫色的雾霭把什么都给蒙住了,看上去模糊不清,可是就在这片紫色的雾霭后边,他知道,有着未知的魔力和浪漫的诱惑在吸引他。对他来说,这真像美酒一般。这儿有的是冒险,是可以用脑和用手来对付的什么东西,是一个等人去征服的世界——而从他意识深处直涌出来的念头是:征服她,赢得她,这个坐在他身边的百合花般苍白的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