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有一回,他想起这一切里头有着一种故意作难他的用意。他觉察到她的对抗情绪,就拚命想猜出她那双手在键盘上奏出的音乐的意义。他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认为这是不值得而不可能的,于是更无保留地沉醉在这乐声里。刚才那种快慰的情绪又被激发起来啦。他的脚不再是血肉做成的,他的肉体变得灵化了;他瞻前顾后,只见一大片灿烂的荣光;一转眼,他面前的场景消失了,他离开了这里,在那个对他说来十分亲切的世界上漫游。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在他满眼的梦幻般的奇景中混在一起了。他进入阳光普照的陌生的港埠,在谁也没见过的野蛮民族的市集上溜达。产香料的岛屿的香气充塞着他的鼻孔,像他在海上温暖无风的晚上所嗅到的一样,要不,在热带的漫长的日子里,冲着东南贸易风破浪前进,后面碧玉般的海面上有些棕榈丛生的小珊瑚岛沉下去了,前面碧玉般的海面上又有些棕榈丛生的小珊瑚岛出现了。这一幕幕情景流矢般快地来了又去了。一忽儿,他跨着一匹野马,在五色缤纷的五彩沙漠地带飞驰;一忽儿,他透过闪闪烁烁的热浪,低头凝视着粉白墓穴般的死谷,要不,在冰冻的海洋上挥着桨,那里有一座座大冰山在阳光中耸立着,闪闪发亮。他躺在珊瑚海滩上,那里,椰子树一直生到柔声拍岸的浪涛边。一艘旧破船的船身燃烧着,冒着蔚蓝色的火焰,火光里,“呼拉”舞女们跳着舞,由歌手们的野蛮的情歌作伴奏,他们随着叮叮咚咚的“尤克里里”和蓬蓬的大鼓吟唱着。这是一个挑拨情欲的热带之夜。背景是满天星斗,衬托着一个火山口的剪影。头顶上飘浮着一弯苍白的新月,南十字星在天边闪亮着。
他是一架竖琴;他所体验过的全部生活,那就是说,他的意识,就是琴弦;这阵乐声是一阵风,它吹拂着这些琴弦,使它们震荡出回忆和梦想来。他还不仅仅这样感觉呢。感觉给自己赋予了外形,涂上了色彩和光辉,凡是他敢想象的事,感觉都用某种神妙而升华的方式把它具体化。过去、现在和未来混在一起了;他不断地在这辽阔而温暖的世界上徘徊,历尽艰险,干下崇高事迹,来到她的身边——啊,终于赢得了她,跟她在一起,胳膊搂住了她,带她一起在他心灵的王国里飞翔。
她呢,扭过头来望着他,关于这一切,在他脸上也看出了几分。这张脸给美化了,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它们穿透声音的帷幕,看到幕背后跃动着的生命以及精神领域中庞大的幻象。她吃了一惊。那个生硬、结巴的粗人失踪了。那身不称身的衣裳、被毁伤的手和太阳晒黑的脸还在那里;然而这些东西仿佛是一间牢房的铁栅,她看到有个伟大的灵魂从这铁栅里朝外望着,默然不语,因为那两片软弱无力的嘴唇发不出言。这情景她只看到了短短一眼;一转眼,她又看到了那个粗人,于是对自己的异想天开的幻想,不禁为之失笑。可是那飞快的一眼留下了印象,等到他打起退堂鼓、跌跌冲冲地走的时候,她把那本史文朋的诗集借给了他,另外还借给他一本勃朗宁的——她正在一门英语课程中读勃朗宁。他看上去活像个孩子,站在那里,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着谢,叫她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由母性所激发的怜悯。她忘掉了那个粗人,忘掉了那个被关在牢房里的灵魂,也忘掉了那个用十足的男性气概盯着她瞧、叫她又惊又喜的男人。她眼前只看见一个孩子,这孩子正在跟她握手,手上的老茧厚得摸上去像豆蔻擦子,擦得她皮肤好痛;他还结结巴巴地在说:
“这是我一辈子最了不起的日子。你知道,我不习惯这……”他不知所措地四面望望,“不习惯这样的人们和屋子。这对我全是新奇的,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