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第6/9页)
这首七绝,也是节奏极快的,开头就直书心事:我本来以为自己将要死在海南这个荒凉之地了,没想到皇帝还会记得我这个被弃用了多年的人。这样的起笔,就已有了无限苍凉之感。最后两句,近于一种无话可说的状态,但又似乎说尽了千百句话:终于,诗人离开了海南,然而他已是一个垂暮多病之人,此刻中原在望,心中的感觉是兴奋、厌倦、平静,抑或是恐惧?不得而知,但仿佛是全部都有了。
宋诗的瘦劲之风,背后是一种反对“肥辞瘠义”的思想。读宋诗,我们似乎可以想见诗人下笔写诗时的意念是“废话少说”。说到底,这其实不是技巧层面的内容,而是修身立人的思想了。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宋诗的瘦劲风格,与孔子这句话可谓消息暗通,宋人骨子里是在追求并接近孔子所提倡的“仁”字。
大哉瘦之道!
朴拙之美
如果说瘦劲是宋诗的“道”,那么这个“道”有一个很独特的外在特征,那就是“朴拙”。和“瘦劲”一样,“朴拙”这两个字也一点都不玄虚,我们可以从宋人的作品得到非常具体而微的感受。
宋诗的朴拙,首先就体现在音律上。
律诗是近体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唐宋风会的一个不同是,在唐代的名家里,有些是以古体成名的,比如李贺,就不怎么写近体诗;而在宋代名家中,几乎没有写不好近体诗尤其是律诗的。
在律诗写作上,宋人有一个明显的喜好:创作拗律。拗律的平仄,与常规的律诗不同,它们大多是故意出律的作品,但中二联会对仗,这点符合律诗的要求。唐代已有拗律,譬如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从格律上看,一半是古风一半是律诗。不过,唐人的拗律不算多。比如,律句“仄仄平平仄仄平”这个格式,在实际的写作中用成“仄仄平平平仄平”是不算出律的,但在李商隐的诗集里,其律诗的格律非常严谨,即使是“仄仄平平平仄平”这种宽格也很少用。李商隐对待律诗的这种态度,是唐人的主流。
宋人是把拗律当一回事去写的,他们的这番心情,或许跟杜甫当年用写古风的严肃态度去写七律一样。本书《宋格最高典范》一章所谈的黄庭坚诗《汴岸置酒赠黄十七》,就是非常具有“宋人特色”的拗律。
细看宋人的集子就可以发现,他们并不避忌打破格律范式: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苏轼《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第四句“船”字应仄而平,第五至第八句都不符合七律的格律。
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
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
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
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
——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首句五六字应平而仄,第二句并未补救。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陈与义《登岳阳楼二首》(其一),首句“庭”字应仄而平。
当你遇到上面这些格律不规整的诗时,如果使用保留有入声的方言(例如粤语、闽南话等),根据“平声长、仄声短”的方法去吟诵,你将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它们不会让你读得太平顺,且不时地给你制造一些“障碍”。
由于唐人律诗的格律大体规整,吟诵的时候节奏会很恒定,此时你的感觉就如同走在一条很长而且很平坦的路上。读宋人的律诗则不然,你的感觉可能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有时很平坦,有时又非常陡峭,你不得不稍作停顿,重新调整力气才能攀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