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9/29页)

奥维舅公准备离开的那天,当所有的东西都装上车,当讨要遗物的吵嚷声逐渐平息,化作每个人舌尖上黏糊的肉汁时,乔利坐在后门廊上等候着。他突然生出达莲娜可能怀孕的念头。这个想法极其荒谬、愚昧,但它足以让乔利感到害怕。

他必须赶紧逃走。何况他本来也要在那天离开。与这儿只隔一两个镇子还不够远,尤其是他并不喜欢也不想依靠舅公。还有,达莲娜的母亲肯定会来找他,奥维舅公会把他交出去的。乔利知道抛弃一个怀孕的女孩一走了之是不对的,同时满怀同情地回想起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么做的。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于是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找到父亲。他会理解的。吉米姨婆说过,他去了麦肯。

乔利像小鸡脱壳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门廊。走出一小段路后他想起了那件宝贝。吉米姨婆留下点东西来着,可他忘得一干二净。姨婆在一段废弃的烟道里藏了个她称之为宝贝的小口袋。他溜进房子,发现屋里空空荡荡。他刨着烟道,手先是碰到了蜘蛛网和烟灰,接着找到了那个软软的口袋。他取出里面的钱,有十四张一块的纸币,两张两块的,还有很多零碎的硬币……总共二十三块。这些钱肯定够他去麦肯的。麦肯,听上去多么美好有力的名字啊。

对一个佐治亚的黑孩子来说,离家出走算不得多难的事。只要悄悄溜出来并迈动步伐就可以了。夜晚来临,你可以在谷仓里过夜。如果没有狗,还可以睡在甘蔗田或空旷的锯木场里。你可以在地里找东西吃,在乡下小店买汽水和甘草糖。应付那些喜欢问东问西的成年黑人,你很容易就能编段伤感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白人对这种事不关心,除非他们想找点乐子。

走了几天后,他开始去敲那些漂亮住宅的后门,对黑人厨子或白种女主人说想找份活儿干,除草、犁地、收割、打扫都行,声称自己就住在附近。干上一两个星期后他又会离开。他就这么过活,直到夏天结束。直到十月,他才来到一个有正规汽车站的大镇子。兴奋和担心让他口干舌燥。他走到黑人专柜那边去买票。

“先生,到麦肯要多少钱?”

“十一块。十二岁以下儿童五块五。”

乔利只有十二块零四分。

“你多大了?”

“刚到十二岁,先生。可是妈妈只给了我十块钱。”

“我可没见过哪个十二岁的孩子有你这么高。”

“求求你,先生。我必须去麦肯。我妈妈生病了。”

“别忘了你说妈妈给了你十块钱。”

“那是我养母。我亲妈在麦肯,先生。”

“我想要是让我碰到个撒谎的黑鬼,我还是认得出来的。不过万一你没撒谎,万一你的一个妈真的快死了,想在见上帝前看一眼她的小黑孩,我就卖给你吧。”

乔利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这样的辱骂已经像虱子一般成了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在他的记忆中,没有比那次跟老布鲁吃西瓜的经历更快乐的事了。离汽车发动还有四个小时。时间过得慢极了,就像粘在捕蝇纸上的虫子那样挣扎着—为了生存奋力拼搏,精疲力竭,最后慢慢死去。乔利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厕所。好像他离开一会儿汽车就可能开走。终于登上开往麦肯的汽车时,他已经憋得浑身僵硬了。

他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佐治亚在他眼前悄然掠过,直到太阳退出视野。甚至在黑夜里,他都渴望看着这片景色,直到使尽气力也无法让眼睛睁着,他才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一个拿着面包夹冷火腿的肥胖的黑女人正在轻轻地推他。他们悄然进入麦肯时,他牙缝里依然塞满了火腿的味道。

在巷子尽头,乔利看见一群男人像葡萄般簇拥在一起。在那些弯下腰的身影头顶盘旋着一句响亮的叫声。跪趴着的、斜靠着的都专注地盯着地上的某一小块儿。走近些时,乔利闻到了一股兴奋的男人味儿。正如弹子球房那人说的,这些人完全是冲着骰子和钞票围拢在一起的。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装饰着些绿色的纸币。有些人把自己的钞票分开,卷起来缠在手指上,然后把手指握成拳,让纸币干净的一端伸出去,显得既优雅又粗野。另外一些人把纸币码成一沓,在中间折起来,然后拿出一小沓,好像随时准备出牌。还有一些人随便把钞票团成小球。有一个人还让钞票从帽檐下伸出来。另一个人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纸币。那些黝黑的手握着的钞票数量乔利前所未见。他融入这群人的兴奋中,与父亲相见前口干舌燥的紧张被兴奋的涎水代替了。他打量着那一张张面孔,寻找可能是父亲的那张。他怎么能认出来呢?他会是大一号的自己吗?那一刻乔利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模样了。他只知道自己十四岁,黑人,已经六英尺高了。他打量着那一张张面孔,看到的只是眼睛,祈求的眼睛,冷淡的眼睛,放射着凶光的眼睛,带着恐慌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一对骰子移动,那人忽而把骰子抛起来,忽而收拢住,忽而又抛起来。只见他一边对着骰子喃喃地说了几句祷文似的话(其他人随声应和),一边搓着骰子,感觉就像在搓两个发烫的煤球。他激动地高喊一声,骰子从手中飞出去,随后赞叹与失望的声音汇成了一曲交响乐。掷骰人把钞票揽起,这时有人大叫:“拿着钱爬走吧,你这水狗,我就没见过比你还厉害的家伙。”一阵笑声响起,紧张的气氛明显缓和了,其间有些人互换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