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21/29页)
夜幕降临。黑暗、温热和寂静包裹着乔利,就像接骨木的皮肉保护着种子那样。
乔利微微动了动。他只感到脑壳里疼得厉害。很快,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像闪亮的玻璃碎片般扎进他内心。起先,他看到的只是黑色手掌中的钞票。然后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可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头,头顶有块橘子大小的秃斑。当这些碎片终于汇成完整的记忆时,乔利才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他站了起来,感觉虚弱,头晕,浑身抖个不停。他在那根柱子上靠了会儿,然后脱掉长裤、内裤、鞋和袜子。他抓了把土在鞋上搓了搓,然后向河边爬过去。因为看不清楚,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水的边缘。他在河水中慢慢地涮着裤子,不断揉搓,直到觉得干净了才住手。他回到刚才待的柱子附近,脱下衬衣裹在腰间,把长裤和内裤铺在地上。他蹲了下来,剔除码头上腐烂的木屑。忽然,他想起了吉米姨婆,她的橡胶药袋,她的四颗金牙,她缠在头上的紫色布巾。想起她从自己碗里拣出一块熏猪蹄给他吃,这股思念让乔利难受得整个身体都要裂开了。他尤其记得姨婆拿肉的姿势—有些笨拙地用三根手指捏着,但满含深情。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拣出一块肉递给他。想到这里,乔利泪如泉涌,在下巴上汇成了花束。
三个女人从两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她们看见一个陌生少年干净的长脖子后就招呼了他一声。少年走进她们的房间。屋里黑暗又燥热。她们给他倒了瓶柠檬水。他喝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透过瓶底,透过滑溜溜的甜水向他游去。她们重新给了他男子汉的感觉,他茫然地领受了。
乔利生活的碎片恐怕只有在音乐家的头脑中才是连贯聚合的。只有那些借助弯曲的镀金铁片或黑白长键倾吐心声的人,以及那些用紧绷的兽皮和琴弦在木质走廊中发出回响,借此表达心语的人,才能为他的生命赋予真实的形式。只有他们知道如何将红色的西瓜瓤与那只口袋与酸葡萄与照到屁股上的手电光与抓着钞票的手与装在瓶子中的柠檬水与一个叫布鲁的男人联系起来,明白这一切在快乐、痛苦、愤怒与爱中意味着什么,同时赋予它们自由所带来的最终的、无所不在的痛楚。只有音乐家才会感觉到,并且知道—但意识不到自己知道—乔利是自由的。危险的自由。自由地感受自己体会到的一切—恐惧、内疚、羞愧、疼爱、悲伤、怜悯。自由地表达温柔或者暴怒,自由地吹口哨或者哭泣。自由地睡在过道上或者一个唱着歌的女人白色的床单之间。自由地找活儿干,自由地辞掉。他可以随便进监狱却没有被监禁的感觉,因为他早就见识过监狱看守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可以自由地说“不行,先生”,并面带微笑,因为他已经杀过三个白人了。他可以自如地忍受一个女人的辱骂,因为他已经在肉体上征服了她。他甚至可以敲打她的脑袋,因为他已经在怀里搂过这个脑袋了。当她生病时他可以放手地温柔以对,给她擦地,因为她已领略过他的男子汉气概了。他可以放纵地喝个烂醉,因为他当过铁道养路工,跟其他囚犯用锁链串在一起干了三十天的活儿,还曾经把女人射进他腿肚里的子弹抠出来。他可以随意生活在幻想中,甚至可以自由地选择死亡,如何死与何时死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在那些日子里,乔利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被母亲遗弃在垃圾堆里,父亲为了赌钱而不理睬他,这一切让乔利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只剩自己的感官和胃口,只有这二者他还有些兴趣。
他遇见宝琳·威廉斯时正处于这种上帝般无所不能的状态。手电光没有办到的事,宝琳,或者说与宝琳的婚姻却办到了。单调、毫无花样以及枯燥沉重的压力逼得他濒临绝望,同时窒息了他的想象。被要求永远只跟同一个女人睡觉,在乔利看来,这样的想法既奇怪又违背自然;还要不断对老一套的行为和日常活动提起热情;他对女人的傲慢感到不解。他在肯塔基遇见宝琳时,她正靠着篱笆,用一条坏腿蹭着另一条腿。他在她内心唤起了整洁、魅力与快乐,这让他渴望与她共筑爱巢。他至今都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摧毁了这种渴望。但他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昔日的那份好奇到底怎么了。如今,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索然无味。对自己,对他人,他都不感兴趣。只有在喝酒的时候他才会感到略微解脱,看到些许光明,那点感觉熄灭后,就只剩下浑浑噩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