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20/29页)
乔利在一个白发老头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您能告诉我萨姆逊·富勒在这附近吗?”
“富勒?”那人熟悉这个名字,“不知道,他就在附近。在那儿。穿棕色夹克的那个。”那人指过去。
一个穿浅褐色夹克的男子站在人群很远的那端。他正跟另外一个人吵吵嚷嚷,激动地比画着什么。两人都气得脸皱成一团。乔利从边上溜过去,来到他们站着的地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那就是他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但那的确就是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整个脑袋。他的肩膀缩在夹克里面,他的嗓音,他的双手—都是那么真实。它们存在着,真实地存在着。乔利总是把父亲想象成一个巨人般的男子汉,因此,当他走近后发现自己比父亲还高时感到非常吃惊。事实上,他正端详着父亲头顶的一块秃斑,忽然想摸摸那块地方。当他正看着那块被乱糟糟的发丛包围的干净的秃块入迷时,那人转过一张严厉而凶狠的脸来。
“小子,你要干吗?”
“嗯,我想问问……你是萨姆逊·富勒吗?”
“谁打发你来的?”
“嗯……”
“你是梅尔芭的儿子吗?”
“不是,先生,我是……”乔利眨巴着眼。他忘了母亲的名字。他知道过吗?他该怎么说?他是谁的孩子?他不能说“我是你的儿子”,那听着有点无礼。
那人不耐烦了。“你脑子有毛病啊?谁打发你来找我的?”
“没有人,”乔利的手心开始冒汗,那人的眼睛让他害怕,“我只是觉得……我是说,我只是到处转悠,哦,我叫乔利……”
可是富勒已经转过身去,新一轮游戏要开始了。他蹲下来把一张纸币扔到地上,等着掷骰子。这一轮结束后,他站起身,气冲冲地对乔利喊道:“告诉那婊子她会拿到钱的。好了,别他妈的再让我看到你了!”
过了很长时间,乔利才能把腿从地面上抬起来。他试着倒退出去,然后走开。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第一块肌肉配合。终于抬动脚后,他从巷子走出去,走出阴暗,走上阳光闪耀的大街。来到阳光下,他感到双腿不听使唤。路边放着个倒扣的橘筐,上面贴着一张双手握在一起的图片。乔利在上面坐下来。阳光像蜂蜜般滴落在他头顶。一辆载着水果的马车驶来,车夫吆喝着:“新鲜的葡萄,甜如糖,红如酒。”
噪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响。女人鞋子的踢踏声,在门口转悠的男人的笑声。某个地方有辆电车。乔利还在那里坐着。他知道只要一动不动的就不会有事。然而他的眼角还是浮现出痛苦的痕迹。他必须动用一切手段将其驱散。他想,只要静止不动,眼睛始终盯着一件东西,泪水就不会流出来。于是,他坐在滴蜜似的阳光里,设法调动每根神经、每块肌肉,共同努力阻止眼泪流下来。在他百般挣扎,把所有的劲儿都集中到眼睛上的时候,直肠突然张开了。没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稀稀的粪便已经顺着两腿流了下来。在他父亲待的那条巷子的出口,在阳光下的橘筐上,在满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街上,他像个婴儿般拉起稀来。
他惊惶不安,不知是否应该待在原地不动,等天黑后再说。不行。父亲肯定会出现,会看到他,笑话他的。上帝啊,他会笑话的。所有的人都会笑话的。看来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乔利沿着大街奔跑,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人们的嘴在动,脚在动,一辆汽车慢吞吞地驶过—却没有丝毫声音。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撞上了。他自己的脚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空气似乎要扼住他的脖子,阻拦着他。他仿佛是在一个要使他窒息而死的松脂构成的世界中吃力地向前推进。他仍然奔跑着,看见的都是无声运动的物体,直至来到楼房的尽头,那片空地的起点,看见了前方蜿蜒流过的奥克芒格河。他匆匆跑下一道满是石子的斜坡,来到伸进那片浅水区的码头。他在码头下面找到最暗的阴影,蹲在一根柱子后面钻进那黑暗中。他像胎儿似的僵硬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眼睛,在那片黑暗中定定地待了很长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黑暗与灼热,以及眼帘上指关节的压迫。他甚至忘记了被弄脏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