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37/39页)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害羞男子与人四目相交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世界上最害羞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的主题是让我在谈话暂停时似乎有点分心的原因,我问。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

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让你不舒服,但我就是非确定不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就说我相当确定吧。”

换句话说,他来没几天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摆荡的这一切——这些是什么?他和我彼此暗中监视,却否认有这么做的方法?或者只是避开彼此最狡猾的方式,希望我们感觉到的其实是真正的冷漠?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几时?”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不是碰了碰你?那就是我说喜欢你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美好的时刻在午后。午餐后,就在上咖啡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到客房休息时,父亲可能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到了下午两点,极度的寂静在这栋房屋落脚,仿佛笼罩这个世界。零零落落地,偶尔听到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响起安喀斯边打点工具、边尽量避免发出大噪音的铁锤声。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他的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这一切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听到远方雾笛声从鳕鱼角⑰附近传来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往后的人生之间只隔着飘飞的透明纱帘。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你可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除了向日葵、葡萄藤、一小簇一小簇的薰衣草,还有那些谦卑盘踞的橄榄树,犹如浑身长满疖瘤的老稻草人弯着腰,在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透过窗户痴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我的身边是我的爱人同志⑱,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玛法尔达那带着黄春菊气味的洗衣剂,那也是我们家这个世界在灼热午后散发的气味。

鳕鱼角(Cape Cod):美国麻州(Massachusetts)东南方的一个钩状半岛。

原文为man –woman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冒的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奔放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中打瞌睡,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擦刮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算;我知道这一切会往哪儿去,却不愿意去读里程碑。这是一段我刻意不为回程路撒面包屑的时间;相反地,我把面包屑吃掉。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在时间与流言终于像取内脏般清出我们共有的一切时,把整件事缩减到除了鱼骨头之外什么都不剩的同时,他可能永远改变我,或毁灭我。我可能想念这一天,或者涌生远胜此时的感受,但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的卧房里,我把握了我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