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36/39页)

“你还好吧?”我问,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着了什么魔。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在玛法尔达插手,或在他拿汤匙把蛋捣碎以前,抢着敲开他半熟溏心蛋的蛋壳。我这辈子没替别人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都不能掉进他的碗里。他很满意他的蛋。玛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章鱼拿来时,我为他高兴。家庭的幸福。只因为他昨夜让我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在我帮他把第二颗半熟蛋顶端整个切下来以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瞧。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有自己的方法,··…”他说。

桌子下那叠到我脚上的脚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察觉了。“他不是笨蛋。”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前往B城时对我说。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玛琪雅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似乎眨了眨眼,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是朋友才有的完全透明的关系。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情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情人就是如此。

每次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眼前浮现的尽是晨泳、我们懒洋洋的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里工作、午餐、我们的午睡、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到小广场,还有每一夜那种超越时光的做爱。回顾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在一起的半小时,或我好不容易偷几个钟头陪玛琪雅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肩膀,你几乎在我臂弯里枯萎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第一周某日的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因为早餐桌在极树下排开来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因此很渴望花点时间相处。他间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怎么着,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个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往复讨论,彼此都不知道一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够进行到什么地步,因为在更深入探索莱奥帕尔迪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发现偶然的小岔路,让我们天生的幽默感与爱开玩笑有机会尽情发挥。我们把那段话译为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文。因为莱奥帕尔迪的《致月亮》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我们在不断以意大利文重复无意义的诗句时爆笑出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率直地用他那总是令我仓皇失措、冰冷无神的目光盯着我看。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没有什么能反击、补充的,没有什么能搅乱彼此关系的能耐,没有地方躲藏或寻求掩护。我仿若一只羔羊,困在千燥无水的塞伦盖蒂平原上,无处躲藏。

凝视不再是对话、甚或也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只是彼此都不敢、也不想提起。是的,他眼中有这样一股欲色,让我必须撇开眼光。我再回视他,他的眼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脸上,仿佛说:“你撇开目光,又再度回来,你很快又要撇开目光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热得快干涸的浑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我感觉到他识破我多么努力才能不避开目光与他四目相交,而是我为求迅速安全脱身的那当下所产生的困窘。让我脸红的是令人激动的可能性,我既不敢相信又希望能够持续的可能性。我发现他可能真的喜欢我,而且他喜欢我和我喜欢他的方式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