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44/67页)
“你从小就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周围的人总是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我诧异地望着他:“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着边际的话?反而是弟弟经常拉着母亲和祖母畅想未来,哄她们高兴。
“你忘啦?你不是很激动地说,要闯进钢琴的世界吗?我连世界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这种虚幻的词我从来不用。”
“我也没见过。”
但这里不就是一个世界吗?
“世界啊,音乐啊,你谈论的都是些很宏大的东西。”弟弟呼出一口白气,“这里也算一个世界吗?只不过是大山而已吧。自从离开村子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比这里更落后的地方。”他冷得直跺脚,双手不住摩擦,“别感冒了,进屋吧。”
在弟弟的催促下,我站起身。
“奶奶说了,虽然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但你从小就喜欢森林,就算迷路也知道怎么回家,一定没事的。”
弟弟兀自在前面走着。
快到房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气呼呼地说:“你这算什么,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脸涨得通红,“奶奶把你当作她的骄傲。”
我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
“我很难过,为什么奶奶会离开我们呢?她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听到他哭泣的声音,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也很难过啊!”
那简直不像我的嗓音。
哭出来就没事了。我的眼泪早就夺眶而出。我用手搂着弟弟,如今他的个子比我更加高大,有多久没抱他了?一度撒开手离我而去的东西,似乎重新回来了。属于我的世界,轮廓愈加鲜明。
次日一早,我去森林散步。我来到一棵鱼鳞云杉树下,踩着树下的杂草,抚摩暗褐色的树干。树梢上有乌鸦在叫。这感觉如此熟悉。我不禁疑惑,这一切我都忘了吗?我的心已经离开这里了吗?风吹过来,裹挟着森林的气息。树叶摇晃,树枝相互摩擦。鱼鳞云杉苍翠的树叶落下来,形成没有音阶的声响。我把耳朵抵在树干上,仿佛听得到树根汲取水分的声音。乌鸦又叫了一声。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多想把心里的话喊出来。正因为我一直都知道,鱼鳞云杉能够发出怎样的声响,所以才会对钢琴感到亲切,被它深深吸引。
钢琴最原始的面貌,我一直看在眼里。乐器,起初或许就是森林给人类的礼物。
弟弟的话语萦绕在我耳边,“大山夜晚的声音”。
我不曾察觉,原来“大山夜晚的声音”,早已融化在我们的骨血之中。它就是奶奶看到的声音,奶奶听到的声音。
前台把我从二楼叫下来,在楼下等我的是由仁。佐仓家的双胞胎妹妹。
我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下午好。”她像往常那样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故作轻松地说:“最近还好吧?”
“很好,谢谢。”
由仁的声音听起来很积极,我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自从她们两姐妹家的调音被取消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我们得到的说法唯有“无法继续弹琴”这一个理由,之后便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我们自然不便主动打听,所以这件事一直悬在心上。
当听说双胞胎姐妹中间有一个人无法继续弹琴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希望留下的是和音。我并不是将和音与由仁两个人进行比较,而是她们的钢琴。我特别偏爱和音弹琴的感觉,不希望以后再也听不到她弹琴。这个想法给我带来很强的罪恶感,感觉对不起由仁。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不起人家呢?我的期待,我的愿望,我的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一层,我才略感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