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41/67页)
我先用便携吸尘器吸走钢琴内部的灰尘。也许委托人偶尔会打开顶盖弹琴,除了灰尘,钢琴内部还落入各种各样的杂物,回形针、铅笔帽、橡皮筋、千元纸币、泛黄的照片……我用纸巾擦去照片上的灰尘,只见一个男孩子在钢琴前腼腆地笑着。我把这些杂物摆在原本堆在顶板上的杂志和纸巾盒旁边。
也许因为钢琴背面靠窗,湿气有点重。部分琴弦有生锈的迹象,有的击弦机已经弯曲变形。这一连串的状况让我隐隐担心,很显然,这架钢琴超出了常规调音的范畴。我没有信心,不确定能否修复这架行将就木的乐器。
正当我准备再取一张纸巾,擦去沾在琴弦上的污垢时,刚才的照片又一次跃入眼帘。我眨了眨眼,发现照片中的男孩,虽然看起来与男青年判若两人,但恐怕正是同一个人。
我仔细观察照片中的男孩,轮廓的确有点像。这么多年来发生了什么,让照片中面带笑容的那个男孩,多年后变了一副模样。男青年不笑,也不看人,不说话。不过幸好,一切还有希望。哪怕这架钢琴状况再糟糕,他委托我们调音,就说明今后他还想要继续弹琴。这就是希望。
我偶尔会遇到常年被遗忘在房间一角,抑或被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钢琴,但调音师这份工作始终充满希望,因为我们是为未来服务的。无论生活境遇如何糟糕,当委托人希望我们为钢琴进行调音,就说明他今后还想继续弹琴。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就是尽全力让这架钢琴恢复良好的状态。
房间很小,男青年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当我一门心思忙个不停,或是侧耳倾听音波频率的时候,男青年似乎在推拉门的另一边同样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猜,他委托调音的目的,有可能是准备把钢琴卖掉。这当然是他的自由。我即使无法让这架钢琴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至少可以亡羊补牢,将仅剩的潜力发挥到最大限度。
“我弄完了。”
男青年闻声而来,依然避免与我对视。
“有几个击弦机弯曲变形了,还有几根琴弦松了,接下来可以进一步维修,我先帮你做了应急处理。”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要不要弹弹看?”
他愣了一会儿,略微点点头。
起初我觉得他不善与人沟通,大概不肯在别人面前弹琴。如果他愿意,哪怕用一根手指,试着敲击琴键,聆听钢琴发出的声响,我也心满意足了。
“do”,他的力量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男青年走到钢琴跟前,用一根手指敲出一个“do”,手指就像粘在琴键上似的。我刚想提醒他多弹几个音,他却悠悠地转过身,用惊讶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开。他用拇指替换食指,再一次敲下“do”,随后是一连串的音符,“re”、“mi”、“fa”、“so”……他面朝钢琴,左手向后伸,拉过椅子坐下,用两只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了一组音阶。
换作以前,委托人试弹的时候,我通常都很紧张。因为自己的工作成果正在等待验收。今天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男青年转过头。
“您觉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他笑了。男青年笑了。此刻的他,跟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接着,他把脸转了过去,开始弹起某支曲子。
身穿灰色卫衣卫裤,顶着一头刚睡醒般的蓬乱头发,男青年弓着身子演奏起来。他的节拍过于随性,以至于我差点没听出来,那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
我一边收拾调音工具,一边诧异地望着男青年的背影。如果肖邦描写的是玛尔济斯之类的小型犬,那么在男青年的演奏下,那只小狗一定是秋田犬或拉布拉多,体形略大,笨笨的。虽然琴技不佳,但他却乐在其中。他时不时地凑近琴键,仿佛在跟钢琴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