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20/39页)

德正一直没想为自己盖房。当他缠着郝乡长,要在村里办一所学校时,这批木料被他作为重要的筹码,与郝建文软磨硬套,“你看,建校舍的木料,我们都已准备齐了,只要上面批下来,我们可以立刻开工。”

他在祠堂里住惯了,觉得这样挺好。可那些由新珍或银娣介绍过来的对象却不这么看。她们抱怨说,人长得丑一点倒也无所谓,若在破败、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祠堂里成亲,不说别的,一想到旮旮旯旯里的那些老鼠、蜈蚣(说不定还有赤练蛇),就让人受不了。据说,三老倌当年就是晚上睡觉时被老鼠咬破了鼻子,得破伤风死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第一次去半塘为德正提亲时,春琴的母亲一听说德正还住在祠堂里,就拉下脸来,皱眉道:“要是没有新房,所有的事都免谈!”

窑头赵村有一个名叫骆金良的窑工,原先与赵德正一起给人抬过轿子,两人私交甚密。骆金良是个有心人。每当砖瓦出窑,骆金良就把那些缺边少角的断砖残瓦,悄悄地捡出来,堆放在窑厂边的一个草棚里。到了去年年底,他估摸着这些砖瓦足以建造三间大瓦房了,就让他女儿来到我们村给德正送信:砖瓦有了,新房可以随时开工。

小木匠赵宝明对德正说,正月里天寒地冻,不宜大兴土木。可既然春琴已答应嫁过来,德正根本就不管这一套。元宵节一过,他的新房就在刚劲的北风中开了工。

在随后的那些日子里,同彬已经在焦急地计算德正家上梁的日期了。他让我一旦打听到上梁的准确日子,就“马不停蹄”,立刻向他通报,“他妈的,上梁的前一晚,老子豁出去了!不睡觉等天亮,你呢?”同彬还说,要是等听到鞭炮声响起,再从床上爬起来冲过去,馒头和糖早就被人抢光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一过正月十五,德正家上梁的日子,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指望。上梁时的情景,我们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领头的木匠师傅赵宝明,嘴里叼着烟,耳朵上夹着短铅笔,牛逼哄哄,跨在大梁上,一边放着鞭炮,一边满天满地地撒下糖果、糕点和馒头,别提有多神气了!他把糖果撒向东边,人群山崩海啸般涌向东边;他撒向西边,人群又潮水般地涌向西边。这样的机会,谁愿意错过呢?

德正的新房快要完工时,忽然停了下来。停工的原因,说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是屋顶的椽子没有着落。按照银娣的意见,不如赶到乡里,给县上的严政委打个电话,让他再给大路林场的姚厂长批个条子,“弄它百十来根椽子回来”。可德正说,严政委早已不在县里了,他调到地区行署当专员去了。小武松觉得老婆的想法有点太过费事,“大队的树多的是,我连夜带人去砍,要多少有多少,这样最省事。你居着官,谁敢放个屁?”他们夫妇的主张,赵德正最终都没有采纳。他想出来的办法,在日后的几十年中,始终是村里人闲言碎语的话题之一。

他让小武松带几个人把磨笄山上那些无主的坟包挖开,尸骨拾掇拾掇集中掩埋,棺材板剖开刨光,刷上桐油,就是现成的椽子。小武松一听有理,连夜就找人平坟去了。木匠们嘴上不好说,心里都担心沾上晦气,伤了阴骘,背地里把赵德正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把棺材板剖开做椽子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江北他舅舅的耳朵里。听说了外甥的这个荒唐举动,夫妇二人就坐头班船从高桥赶了过来。舅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会儿说“用棺材板盖房子生下的孩子没屁眼”,一会儿又说“那么多无名鬼聚在你屋里,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过什么安生日子?你是我们嫡亲的骨肉,话不中听,都是为你好”。舅妈这么一嚷,舅舅彭传才也陪着笑对外甥道:“头顶上净是棺材板,这人呆在屋子里,跟躺在坟墓里有何区别?这事断断不行。你爹妈不在了,这事得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