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9/39页)
最后,这个妇女看上去有点恼火,她扯着嗓子对严政委喊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农会主任,我也能当!”
祠堂里又是一阵哄笑。
严政委也笑了起来,“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
三天后,乡长郝建文带着几个乡干部,来村里正式宣布对赵德正的任命,那名妇女也同时被增补为农会副主任。他俩很快就被送到乡里,在基层干部学习班培训了两个月。在这之后,赵德正换上了一身新衣新帽回到了村里,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农会主任。而那位妇女却被抽调到县里继续学习去了。一年后,她改任乡里的妇女主任。乡里就临时安排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高定邦,与德正搭班子,当了他的副手。
五十多年后,我在蚊声如雷的炎炎夏日写下上述这段文字时,内心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痛楚。唉,世事变幻,鬼神不测,不说也罢。我相信,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多半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由了吧。关于这件事的种种曲折,我们不久以后就会谈到。
赵德正当上农会主任后,村里人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孤儿。他们说,赵德正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你看他一米八的身板,脸色阴沉地往台上一站,确实有一点不怒自威的气派。他平时不爱说话,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优点——因为只要他金口一开,往往就是命令,容不得你去跟他讨价还价。念报纸和读文件一类的事,他是不屑于干的,全由高定邦代劳。他做起报告来虽说脏话连篇(据他自己说,若不带脏字,他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居然也能条分缕析,把事情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四五,点点不漏。连郝乡长都夸他“这狗日的,话糙理不糙”。后来,德正入了党,他的官职由农会主任变成了指导员和教导员,再后来人民公社成立,他就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任支部书记。
可德正也有一样不好:他习惯把自己的副手高定邦当家奴一般使唤。开始,定邦还能隐忍,再往后,就有点面和心不和。特别是当农会的另一名骨干梅芳嫁给了他弟弟高定国之后,三个人“连起党来”,开始公然与赵德正作对。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高定邦撇开赵德正,成立了一个军事化的组织,名为“青年突击营”,高定邦自任营长。他们有一句响亮的口号,成天挂在嘴边,村里人人皆知,叫做:“背起包,跟我跑!”
后来,村子里有传言说,梅芳实际上同时嫁给了兄弟俩。她前半夜与定国睡,后半夜则由哥哥定邦享用。这多半是村里人闲极无聊而编出来的瞎话,根本不足为信。据说,这事首先是从小武松的老婆银娣口中传出来的。而银娣之所以知情,是因为她与村中几个胆大的妇女,有半夜潜入人家窗下听壁根的恶习。我记得去年秋末的一天,我的堂哥礼平不识相地向银娣求证此事的真伪,后者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在他脸上拍出了五道手印,仍觉得不解气,又在礼平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件事也是导致我婶婶和银娣多年失和的原因之一吧。
一年春天,严政委来乡里检查工作,专门来到儒里赵村,看望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位部下。他没有回到乡里去住宿,而是在赵德正居住的祠堂里过了一夜。那天晚上,春雷一夜未停,瓦缝中的漏雨打湿了半边床,两人索性披衣坐起,在昏暗的油灯下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严政委临走前,特地交代赵德正说:
“老伙计,艰苦朴素是必要的,但我们共产党人也不是苦行僧。你琢磨琢磨,选个地方,给自己造个房子吧。砖瓦你自己想办法,木料我替你解决。”
那个年代的官,说话还是算数的。严政委给大路林场的厂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厂长就派人给德正拉来了七八根粗大的圆木。这些木料长年堆放在祠堂院中的阅台上,任其日晒雨淋,木色渐渐发了黑。很快,阅台上的蒿草就把它们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