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7/39页)
野田里再往北,就是滚滚长江了。
便通庵虽说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触(我甚至能够看见池塘里凫游的野鸭),但要走到那里,却并非易事。因为它与磨笄山之间还隔着一条长满荒草和荆棘的深壑。在闹饥荒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成天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算命。他最终算出的结果是:既然便通庵的池塘夏天开满了荷花,到了深秋时节必有莲藕可挖。可是,当父亲叫上瘸腿的叔叔,扛着铁锨,提着马灯,连夜赶到那里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那座池塘早已被人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
“还去吗?”礼平缩着脖子,抖抖嗦嗦地朝便通庵的方向指了指,语调中有一丝为难和担忧。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为何要这样问。刚才还是好好的晴天,转眼间已变得一片昏黄。风向稍稍偏向东北,大片的乌云缓缓地朝我们头顶压过来,细盐似的雪粒,扑扑簌簌地打在我们身上,在山上的乱石中跳跃着。紧接着,雪珠变成了雪霰。很快,雪霰又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飞絮,天空转而变得阴暗沉黑。
不大一会工夫,在漫天的雪幕中,便通庵已经看不见了。
一直等到地上有了一层积雪之后,我和礼平才转身往家走。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上午来家的那个女人。这个来无踪去无影、头戴绿色方巾的妇人居然如此神通,明显不是一般人。她大清早急匆匆地赶来送信,想必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如果她的家果然在泰州,如果她走得足够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过江的船上了吧。
我又想起了“徐新民”这个名字,想起了她让我转告父亲的那三句话。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周身掠过一阵冰冷的颤栗,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德正的新房
德正原是村里的一名轿夫。
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他的父亲赵永贵是个酒鬼,每天靠挖树根得来的一点钱,差不多都被他换成了酒,喝到了肚子里。赵德正五岁那一年,父亲在吐了满满一钵头鲜血之后,趴在桌上死了。村里那些有见识的人凑在祠堂里一合计,就由赵锡光做主,把他们家两间破砖房变卖了。大部分钱用来还债,剩下几文铜板,连棺材都置办不起。最后,他们好说歹说,从更生的父亲手里买下了一个旧衣橱,把中间的槅板去掉后,将赵永贵的尸体斜塞了进去,草草安葬了。村里人觉得帮人应该帮到底。过了头七,他们就派人把赵德正送到了江北的高桥,让他去投靠开豆腐店的舅舅。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赵德正又从江北回来了。多半是他娘舅嫌他累赘,不肯收留他。
这么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连裤子都没有,成天在村子里晃荡,时间一长也不是事。几个好心人又来找赵锡光,让他出面拿个主意。那时,赵锡光因小老婆冯金宝刚生了一个死胎,心绪正恶,就对来人蹙眉道:“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他们家的事,我已替他料理停当。他嫡亲的娘舅不要他上门,我有什么办法?随他去吧!”村里人只得转过身来去找赵孟舒。孟舒略一思索,就对来人建议说,不妨把这孩子安顿在祠堂里。看守祠堂的三老倌,八十多岁了,也正缺个帮手。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老人们因记挂着这个没爹没妈的小可怜,家里有了好吃的,总要匀出一点往祠堂里送。到了刮风下雪的冬天,村里穷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个个都有棉裤穿,赵德正倒是一样都不缺,虽然是旧的,却也足以御寒。
大概是因为吃百家饭长大的缘故,德正成年后反而比一般孩子长得敦实健壮。他是村里仅有的两个能把碌碡举过头顶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赫赫有名的小武松)。他平常除了给人抬轿之外,偶尔也会在邻近各村给人打短工。有时,也会帮人抬棺材。赵德正平常不爱说话,但性情刚烈。不论哪家有事请他帮忙,他总是随叫随到,分文不取,村里人倒也心安理得。每个人心里的盘算都是一样的:既然众人合力将这个孤儿抚养成人,如今已经到了他回报村人的时候了,让他卖点力气,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