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18/39页)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五〇年初。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他们召集全村的男女老幼到祠堂开大会,推选农会主任。邻村为争当农会主任而打破头的事时有所闻,但在我们村,情况恰好相反。大会一连开了三天,就是无人愿意出头担任农会主任一职。工作队的干部们分头上门,挨家挨户地调查研究、说服动员,最终仍然一筹莫展。到了后来,就连村民大会都开不起来了,勉强到会的几个妇女照例是蔫头巴脑,一声不吭。工作队在村里呆了三个月,连个农会主任都选不出来,他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情况逐级上报,一直报到县里的主要负责人严政委那里。严政委也不敢怠慢,二话不说,乘坐一辆吉普车,亲自来到我们村一探究竟。

据说,严政委是从徐蚌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脑子里还有一枚弹片没有取出来,什么世面没见过?他在村里东转转,西逛逛,见到人就拉住他们聊家常,不到半天的工夫,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天早上,又开村民大会。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想看看县里的大官长什么样,也不用敲锣,都早早地赶到祠堂里,听他讲话。严政委倒也没有多余的套话,一开口就单刀直入。他说:

“儒里赵村之所以三个月还选不出一个农会主任,是有人暗中捣鬼。有人暗中捣鬼,是因为他自己想当这个农会主任。这些人从旧社会过来,总是用老眼光来打量我们共产党人。他们认为,只要给我们出个难题,让我们出个洋相,给我们一点难堪,我们的事情就办不成了!事情办不成了,我们就会回过头去求他。三请四邀,三顾茅庐,还要用八抬大轿去请他出山,来维持地方(严政委说到这里,坐在前排的几个小年轻,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瞅着冯金宝。冯金宝则低声骂道:‘日你妈的烂屌芯子!看什么看?我脸上也没写着字。’)。好嘛,你不是要跟我们唱对台戏吗?我们就跟你唱一唱。你不是想让我们上门去求你当这个农会主任吗?我们偏不让你当!也罢,今天我们大伙聚在一起,先不选什么农会主任。选什么呢?就选村里最穷的人。你们村里谁最穷,就让他来当这个农会主任。本来嘛,新社会就是要让穷人当家做主,天经地义。谁最穷,谁就来当这个家,做这个主。”

严政委的这番讲话,是由父亲后来绘声绘色地告诉我的。他说他记得一字不差,恐怕有点吹牛。但村里其他人的转述,也大致差不多。严政委刚讲完话,红头聋子朱金顺就第一个站了起来,嚷嚷说:“若要论我们村里最穷的人,那就是赵德正了。根本不用选,这个人,穷得叮当响,打小没爹没娘,可以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这一嚷,祠堂里传来了一阵哄笑。

严政委倒是不笑,他和工作队的几个人严肃地商量了一阵,果真就招呼德正站起来“亮亮相”。可惜,德正那天不在现场。他送一个会弹琴的和尚回镇江的金山寺去了。据说,那天傍晚,赵德正从镇江回来,听说自己被选为农会主任,吓得腿都软了,半天不敢进村。

确定了农会主任的人选之后,接下来就是民主评议。严政委让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心所欲地发表意见。村里人大概一时半会还没从巨大的疑惑和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个都低着头,没人吭气。严政委见无人反对,正要宣布散会,一个年轻妇女突然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婶子拉了她好几把,愣是没把她拉住),大喇喇地说:

“我不同意!”

严政委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随后就笑了。他问她为什么不同意,语调突然变得十分和蔼。那位妇女高扬着脖子,大大方方地说了赵德正不能当农会主任的几条理由,而严政委则耐心地逐条加以解释。她说,赵德正不识字。严政委就说,不识字没关系,可以慢慢学嘛!没有人生来就是识字的;她说,赵德正是个闷屁虫,要是上台作报告,保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政委说,我小时候也不会说话,见了人就躲,没关系嘛,只要他不是哑巴,锻炼锻炼就好了;她说,赵德正出身微贱,靠村里人的施舍长大,现在反过来了,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吆五喝六,发号施令,有点不太合适。这抬轿子的管着坐轿子的,自古以来没这规矩!严政委说,那好,我们今天就来破一破这规矩!她还说了些别的,严政委笑呵呵地都给她逐条驳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