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21/39页)

正在一旁抽烟的小木匠赵宝明一直铁青着脸,听见老舅不停地絮絮叨叨,最后也失去了耐心,“你老人家现在知道做主了。当初,五岁大光屁股的孩子投到你门首,你怎么就不替他做主呢?你老不让他用棺材板做椽子,那就别废话,赶紧回家运一船木料来是正经!”

一番话,说得老者面红耳赤,闭口无言。

叫舅舅、舅妈这一闹,原本铁了心的赵德正此时也有点忐忑。一天晚上,我和父亲都已睡熟了,忽听见德正在院外叫门。我看见阁楼下亮了灯,随后是开门声。德正进了屋,先是骂了一大堆脏话,然后把舅舅、舅妈出面阻拦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对父亲道:“不如这样吧,你是算命先生,懂得命理阴阳。你给说句话,用棺材板做椽子,行,还是他娘的不行?”

父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静静地躺在阁楼上,心里暗暗替父亲着急,出了一身汗。我在心里说,这事若是让我来回答,应当怎么说呢?如果说行,那房子将来真是闹了鬼,责任就将由我父亲一个人来承担;若说不行,那么多的木匠泥瓦匠等在那儿,你让德正一时半会到哪去找那么多椽子呢?所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题。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很快,父亲的回答就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道:

“你们共产党人都是唯物主义者,连鬼神都会怕你们的。”

德正一听,哈哈大笑,拍拍屁股,走了。

在一场绵绵春雨中,德正家的新房悄无声息地封了顶。不论是我,还是同彬,都没能听见上梁的鞭炮声。到了这一年的国庆节,春琴就从半塘村嫁了过来,与德正成了亲。家家户户都随了礼,可因为人太多,酒席上坐不下那么多人,德正就让每家派一个代表来喝喜酒(当然,我们家和小武松家是例外,都是全家出动)。定邦和定国两兄弟没在婚礼上露面,由梅芳一人做了代表。她带来了一床被面、一对枕巾,也带来了一大堆阴阳怪气的刻薄话。

在婚礼的前一天深夜,父亲让我把家里那头又肥又壮的母羊献宝似的牵到了德正家。到了第二天,这只羊作为宴席上仅有的肉类,很快被宾客们分食一空。按理说,大人在一起喝酒,我们小孩子照例是不许上桌的,但德正却一定要让我和父亲并排坐在一起,对于什么“父子不同席”一类的规矩,完全不予理会。按风俗,在宴席的末尾,新娘子春琴,得由德正领着,挨个给宾客们敬酒。当她来到我们桌前敬酒时,却板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跳过我们父子俩,就当没看见我们。德正抱歉似的朝父亲笑了笑,也只得随她去了。

当春琴端着酒杯,走到赵锡光身边时,赵先生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像是不经意地对春琴道:“新娘子今年贵庚?”春琴脸一红,转过身看德正。德正又回过头去看他的岳母。春琴的母亲正端着一盆豆腐来上菜,赶紧笑了笑,接话道:“虚岁二十一了。”

赵锡光当时没说什么,可一下酒桌,就在村里四处放风说,春琴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还在长身体呢,“真是作孽,也不怕天打雷劈!”

听见赵先生在河边大发感慨,正在院子里晒衣裳的老福实在听不下去,就冷笑着回了一句:“都说赵先生好记性,你们家金宝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多大?”赵锡光一听有人跟他较真,提着虾网,趿拉着木拖,一猫腰,消失在燕塘对岸的树丛里。

不过,赵锡光的话想必不会错。因为春琴嫁到我们村后,不到一年,个子又蹿高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