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9/12页)
6点半起床,伏案写一小时左右的小说下文。大致收尾的时候,将一摞信纸装入大号信封,而后放进结结实实的旅行箱最底层以免弄皱。在米科诺斯的生活也今天截止。回想起来,在这里生活的一个半月居然全是坏天气。每星期有一两天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降临,但此外都提不起来,不是下雨就是刮风,或者风雨交加,而且天空基本上阴沉沉的不见天日。置身于如此美丽的海岸之间,实际下海游泳却仅得一次。
最后一天还是下雨。无声的细雨,又有风。
紧挨我们所租房子的后院,有一块不大的牧场(或者不如说像是一块荒草甸),放养着三四十只羊。不时有似乎坏心眼的羊倌夫妇赶来(长相仿佛狄更斯小说中出现的情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棍子狠打不听话的羊。从桌前可以把牧场全景收入眼帘。写作当中,我蓦然抬眼从窗口打量羊母子,以此作为小小的乐趣。但随着冬日的推移,草很快少了,羊们在十来天前被一只不剩地转移到其他牧场。现在窗下铺展的仅仅是寒伧的褐色地面,既看不见拼命扑在母羊脚下的小羊,又听不见好像用直尺拉出的一条线那样没有起伏的单调叫声。看着空荡荡的牧场,清楚地认识到季节利利索索带走了它要带走的部分。
牧场往前有条通往山上的坡路,一辆旧卡车拉着建筑材料似的东西晃晃悠悠往山上爬去。早上的细雨冷冷地淋湿了地表所有物体。我怅然望着外面,心里想着刚刚写完的那一章。下雨的早晨写的文章,不知何故,就成了下雨的早晨那样的文章。事后不管怎么修改,都没办法从中消除早晨的雨味儿。羊们荡然无存的凄寂的牧场上无声无息降落的雨的气息,淋湿翻山越岭的旧卡车的雨的气息——我的文章就笼罩在这种晨雨气息中,半宿命地。
下到楼下,在厨房烧水、煮咖啡。这工夫里老婆醒了进来,加热平底锅煎薄饼。今天是最后一天,必须把电冰箱里剩的东西逐一消灭干净。冰箱残留一点做饼的面粉和牛奶,所以无论谁怎么认为,早餐都要吃薄饼。面粉、鸡蛋和牛奶的比例是有些不当,但也只好凑合了,毕竟是处理剩余物品。我把剩余物品做成的薄饼切成小块送入口中,忽然想起拿破仑军队从俄国撤退时的情景。一场最艰难、所获最少的撤军。在雪原上腾跃的哥萨克士兵。暴风雪。枪炮声。
不吃西红柿?老婆问。
西红柿剩了好多好多。吃,我说。把西红柿切了,洒上盐末和柠檬汁,再细切了香草洒上。咖啡和薄饼和西红柿色拉。士兵们渡过冰河,用冻僵的手烧毁桥梁。他们离开故乡实在太久了。
电冰箱里还有什么,我问。
意大利面条、西红柿罐头、大蒜、橄榄油和鸡蛋、一点点米、半瓶葡萄酒、金枪鱼罐头,也就这些了。
如此说来,午饭铁定是配以金枪鱼罐头西红柿汤的意面。归根结底,撤退便是这么个东西。也罢,吃完午饭,我们就离开这里,午饭吃什么都不是大问题。我一边听劳拉·尼罗(Laura Nyro)的旧音乐磁带一边吃薄饼,吃罢收拾行李。收拾当中蓦然想道:这一个半月时间对于我到底算什么呢?自己在这季节不对头的爱琴海孤岛上到底干了什么呢?对此我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脑海里生出疙疙瘩瘩般的空白。
得得,到底干什么来着?
在某种意义上,我迷失了自己,如同在无边无际的俄罗斯雪原上踉踉跄跄行进的疲惫士兵。
但过了一会儿,我当然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迄今在这个场所的所作所为。我写了几篇类似游记的文章,翻译也脱稿了,还写了长篇小说的最初几章。成果不算差,我想。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某种意义上迷失了自己,而觉得彻底迷失自己的时候,我甚至朝石墙狠狠踢去,可以说是穷途末路。我知道这样做所得到的无非脚痛罢了,已是第一百二十五次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