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10/12页)
是的,我的小说沾有黯淡的雨味和夜半剧烈的风声。尽管没有沙俄战线那般严重,但也还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喂喂那不对的,你挖出的不是我的尸体。是和我相似,但不是我。你多少误解了我。或许冻僵的尸体看上去全都差不多。
我的迷失,并非因为我远离故乡。我所以迷失自己,是因为我远离了自身。并且今天我就要从疏离自己本身的场所作进一步移动。无限相减,或无限相加,或多或少。都无所谓,彼此彼此。
2时35分飞往雅典的飞机起飞。我被抛入汹涌的重力之中。也许看上去不然,但确乎如此。我只能勉强扑在类似把手的什么上面。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回想拿破仑撤离俄国的战役。我无法抹除那一幅幅图像。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下这么多的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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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点15分,约翰来了。
约翰是比利时人。其原名早已忘了,一个听不习惯的相当烦琐的名字。此人很早以前来到希腊,直接住了下来,英语德语法语希腊语讲得非常流利,年纪四十上下。前额发际后退得厉害,总是穿一件开线的毛衣。估计已经结婚,因为见过一次他和希腊女性及其母亲模样的妇女在一起。虽说住在爱琴海,脸色却很苍白。嘴唇每每扭歪六厘米。他憎恶几乎所有的希腊人,而几乎所有的希腊人都漠视他或奚落他。我一说自己是作家,他就对我产生了莫大兴趣。
“跟你说村上先生,你我是知识分子。这里其他家伙清一色是傻瓜蛋,傻瓜蛋里的野蛮人。”约翰说。对于住在米科诺斯的其他欧洲人的智商,他也不以为然。
他在旅行代理店工作,是我所租房子的当地代理人(agent)。房租付给他,有怨言(有若干)找他抱怨。约翰今天是为计算电费来的,他把电表数字计在手册上,计算金额。我付给他大致五千日元的电费。他也不问可不可以就脱掉雨衣走进房间,神色悒郁地坐在沙发上和我谈了三十分钟。
“跟你说村上先生,以前我想当编辑,”他说,“但终究没当成。你猜因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为失望,”他把嘴唇往安特卫普[6]方向扭歪八厘米,“对于出版界的状况。明白?”
我答说不明白。
“我不能忍受的是那种大批量生产体制。弗莱明[7]写的007什么系列第十八、第三十六——那简直就是麦当劳连锁店。有资本的出版社出版那么无聊的书大赚特赚,脑满肠肥,而志向高远的人却始终被踩在脚底下,这就是出版界的现状。这个叫我无法忍受,现在也忍受不了。可明白,村上先生?”
唔唔。
“所以我才离开比利时,干干脆脆地。之后来到希腊。为什么选择希腊呢?那是因为希腊是欧洲的边角——离开欧洲没把握混下去。所以来到边角。好地方啊,除了希腊人。恕我直言,我认为那些家伙无可救药。例如范吉利斯,那家伙连英语都讲不来,脑袋不开窍的懒汉,没有希望。看这些家伙真是看够了,有时很想回比利时去。就算是骗子文化,但至少那里还有文化这个东西。”
这就是比利时战后出生高峰的一代。得得,世界所有地方都好端端地活着我们这代人,尽管有些疲软褪色。但我什么也没说。说实话,比之约翰,我远为喜欢不开窍的范吉利斯,超过约翰二十倍。可是这种话无法说出口。
“我喜欢三岛和大江[8]。”这位名叫约翰的比利时人说,“可曾见过他们哪位?”
我答说没有。
约翰摇了几次头,像是表示遗憾。“对了,你写怎样的小说呢,村上先生?”
我说介绍起来十分困难。
“前卫性质的?”
或许可以多少那样认为,我回答。可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