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45/48页)

随着以前那些被称为个性的东西遭到不断的破坏,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尽管我如此绝望却又那样害怕死亡。我开始注意到,这种令人厌恶的、可耻的对死亡的恐惧正是我以前中产阶级虚伪生活的一部分。原先占主导地位的哈勒尔先生——那个天才的作家,莫扎特和歌德的研究专家,那个对艺术中的形而上学、对天才与悲剧、对人性都写出过值得一读的文章的作者,躲在他那个堆满书籍的工作室里的多愁善感的隐士——这样的哈勒尔先生现在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对自己提出批评,而且无论在哪方面他都无法证明这种自我剖析的准确性。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尔先生虽然宣扬了理性和人性,抗议战争的粗野残忍,然而,在战争期间他并没有像他的思想必然导致的结论那样,让人拉到刑场枪毙,他反而找到了某种适应办法——一种非常体面、非常崇高的妥协,当然妥协终究是妥协。此外,他反对权力和剥削,但他在银行里存有许多工厂企业的股票,他心安理得地使用这些股票产生的分红利息。他身上的一切都存在着这种矛盾。哈里·哈勒尔很巧妙地伪装成理想主义者、蔑视世界的人,伪装成忧伤的隐士、愤恨的预言家,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中产阶级的一分子,他认为像赫尔米娜那样的生活是可鄙的,为在饭店里虚度的夜晚、在那里浪费掉的金钱而生气、而内疚,他对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并不迫切,相反,他非常强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适的年代;回到精神方面的活动能给他带来欢乐和荣誉的时刻。同样,那些被他蔑视嘲笑的报纸读者也渴望回到战前的理想时代,因为那时的生活比从受苦受难中学习要舒服得多。真见鬼,这位哈勒尔先生令人作呕!然而,我还紧紧抓住他不放,或者说抓住他已经丢弃的面具不放,坚持与精神调情,坚持他那种资产阶级的对于混乱和意外的恐惧(死亡也属于这种意外),并且我经常轻蔑又有几分嫉妒地将现在的哈里——这位舞池里的多少有点胆小和滑稽的门外汉——与以前弄虚作假的、理想主义的哈里作比较,他现在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令人不快的性格特征,这同前几天在教授家里的歌德蚀刻版画中使他感到讨厌的所有特征完全相同。他自己——老哈里——原来也是这样一个符合资产阶级式的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这样一个目光过于高尚的精神英雄,他周身散发着充满智慧的人性的光芒,就像上了润发油一样闪闪发亮,他几乎被自己思想的高尚性超了过去!哦,这个魔鬼!现在,至少这幅高尚的图画已经破败不堪亟待修补了!理想的哈里·哈勒尔被不幸地大卸八块!他就像一个掉到小偷群中的高官显贵——原本华丽的马裤已经被撕成碎片——他如果通情达理,现在就应该去学学如何扮演好一个衣衫褴褛的角色,而他却穿着那身衣不蔽体的破布,透出一种体面高贵的氛围,并以发牢骚为借口,以至于彻底失去了尊严。

我发现我身边总是有帕布罗——也就是那个乐手的身影,仅仅因为赫尔米娜是那样喜欢他,那么热切地需要他的陪伴,因此我不得不修正对他的看法。帕布罗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俊美的废物,有那么一点花花公子的虚荣;像一个孩子一样快活、无忧无虑,似乎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吹奏他的玩具喇叭,用甜言蜜语和巧克力就能哄住他。帕布罗却对我如何看待他毫不在意。对他来说,我的看法和我的音乐理论一样,都无所谓。他总是微笑着,有礼貌地、友好地听我讲话,但似乎总是有所克制,一般从不给予真正的回答。相反,除了这些,我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可以看得出来,他努力讨我喜欢,向我示好。在一次同样徒劳无益的谈话之后,我确实被激怒了,甚至气急败坏,而他只是盯着我的脸,眼神中带着不解与悲伤,随即他拿起我的左手,用他那个镀金小鼻烟壶在我手上轻轻磕打,掉出一小点的东西给我,说这东西对我有好处。我向赫尔米娜投去询问的目光。她点点头,我接过这小东西吸了进去。简直就是一瞬间就对我起效了,我变得头脑清醒,甚至感到更快乐了。毫无疑问在这粉末里有可卡因。赫尔米娜告诉我,帕布罗有许多这一类毒品,是他通过各种秘密渠道得到的,他偶尔会给朋友用一点,他可是配制这些药品的大师。他配制的药品有的可以镇痛,有的可以安眠,有的给人美梦,有的活跃精神,也有的能催发爱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