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8/51页)

现在你特别举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来穷尽天下的道理,却未提及笃行,这是只将学、问、思、辨视作为知,认为穷理的功夫不是实践。天下难道有不实践就能做学问的人吗?难道有不实践却说自己穷尽天下道理的人吗?程颢先生说:“只要穷尽事物的道理,便能穷尽天性、通达天命。”所以行仁必须将仁做到极致才算穷尽仁的道理,行义必须将义做到极致才算穷尽义的道理。将仁做到极致便是穷尽仁的性,将义做到极致便是穷尽义的性。学习要到穷尽事物的道理才算学成,倘若还没有付诸实践,怎么能叫学成了呢?所以应当明白:不去实践不能称之为学习,不去实践不能称之为穷理。明白不去实践不能称之为穷理,就能明白知行合一、知行并进的道理,就不会把知与行看作两件事了。

万事万物的道理都不在自己的心之外,却要说穷尽天下事物的道理,是唯恐自己心中的良知不足,所以必须向外寻求,来填补自己心中的不足,这还是把心和理看作两件事。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功夫,即便是资质较差、需要付出百倍努力才能赶上常人的人,扩充到极致以至于“尽性知天”,也不过是实现自己心中的良知而已。良知之外,难道还能增加一丝一毫的东西吗?如今说必须穷尽天下事物的道理,却不知道向心中去探求,那么善恶的缘由、真伪的异同,舍去我们心中的良知,又如何能够体察明白呢?你所说的“被气拘束、被物蒙蔽”,正是被这种错误观念拘束、蒙蔽。而今要去除这一蒙蔽,不知致力于内求,还想向外去探求,好比那些眼睛不明亮的人,不服药调理、治好眼睛,却茫然去探求外面的光亮,眼睛的明亮难道可以由外而得吗?肆意妄为的危害也正是由于不能在心体良知上仔细体察天理而已。这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能不分辨清楚。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说得太苛刻了!

【一三八】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223]。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224]“有苗来格”[225],是以“至”训得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226]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227],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