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7/51页)
【一三七】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则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220]。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即[221]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
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222],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辩。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译文】
来信写道:“人的心体本就明白,然而由于被气拘束、被物蒙蔽,很少有人不昏聩。不通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方法来明白天下的道理,便无法明白善恶的缘由、真假的差异,就会肆意妄为,其危害难以言述。”
这段话大体上似是而非,大概是承袭了朱子学说的弊端,不能不分辨清楚。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学习的方法,不存在只学习不实践的道理。比如学习孝道,就必须服侍奉养双亲,亲身实践孝道,才可以称之为学。难道仅仅是空口白话地随便说说就可以称之为学习孝道了吗?学习射箭必须张弓搭箭,射中靶心;学习书法必须铺纸提笔,切实去写。天下所有的学习,没有不实践就可以称之为学的,所以在学习的开始就已经是实践了。笃是敦厚、踏实的意思。已经实践了,又反复实践加以强化,也就是一刻不停地下功夫的意思;然而学习不可能没有疑惑,有疑惑便会产生问题,问问题就是学习,也就是实践;然而询问后可能还有疑惑,这时便需要思考,思考也是学习,也就是实践;思考后可能还有疑惑,这时就要用到辨析的功夫,辨析也是学习,也就是实践。辨析明白了,思考审慎了,疑问消除了,学业长进了,然后还要一刻不息地用功,这就是笃行。并不是说在学、问、思、辨之后再去实践。因此,就探求能够做成某事而言叫作学,就求得解答困惑而言叫作问,就通晓学说而言叫作思,就考察精到而言叫作辨,就落到实处而言叫作行。从作用方面来看可以分为五个方面,但本质上则可以合为一件事。我所说的心理合一的本体、知行并进的功夫,之所以有别于后世的学说,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