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11/51页)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间[235]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译文】
来信写道:“圣人之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所谓‘良知和良能,即便愚夫愚妇也能明白’。至于具体的细节,以及随时代更替而变化的详情,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明白。如今有关孝子要使父母冬暖夏凉、早晚请安等礼数,谁不明白?至于舜不告诉父亲就娶亲,武王没有安葬文王就伐纣,曾子赡养父亲是遵从父亲的意志、曾元赡养父亲只是让父亲活命,父亲用小杖打时应当承受、用大杖打时则应逃走,割股疗亲、结庐守孝等事情,在时变之中,过分与不足之间,必须讨论个是非曲直,作为处理世事的准则,然后心体才能不受蒙蔽,遇事才能没有过失。”
“圣人之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这话没错。然而看看后来的学者,忽略简易明白的大道不去遵循,却去探求那些难以明白的东西作为学问,这是孟子所说的“道在近处却去远处求,事情简单却要做复杂”。孟子说:“圣人之道如同大路,难道很难理解吗?人们的弊病在于不去探求圣人之道罢了。”圣人与愚夫愚妇在良知良能上是相同的,只是圣人能够实现自己的良知,愚夫愚妇却不能,这才是圣人与愚人的分别之处。
具体细节与时代之变化,圣人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不专门以此作为学问。圣人所谓的学问,只是推行自己的良知以精确地体察心中的天理,这与后世所说的学问又有所不同。你还没能实现自己的良知,却在细节问题上操心,这正是把探求难以明白的东西作为学问的弊端。良知与细节和时变问题之间的关系,就像圆规矩尺、尺寸尺码与方圆、长短之间的关系一样。随时而变的细节无法预先确定,好比方圆长短的种类无法穷尽一样。故而有了圆规矩尺,是方是圆也就确立了,不过天下的方圆仍无法穷尽;有了尺寸尺码,是长是短也就确立了,不过天下的长短也仍无法穷尽。良知得以推广,细节和时变也得以确立,不过天下间所有的细节时变并不能一一应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在自己心中良知念头的细微处考察,又想将学问用到什么地方呢?这是不用圆规矩尺却想定立天下的方圆,不确立尺寸尺码却想穷尽天下的长短。我认为这种做法十分荒诞,只会终日碌碌却毫无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