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6/19页)

他们建立起双重标准。加尔各答发生霍乱,五百人死亡。这则新闻只出现在一家印度报纸的“简讯”中。二十名儿童的死亡,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费洛札巴德市天花蔓延

《印度时报》新闻供应中心专电

(阿格拉6月1日讯)据悉,费洛札巴德市近日爆发了天花疫情,目前正在迅速蔓延中。

据悉,贾洛里·卡兰村已有二十人死于天花,大部分是儿童。

在同一家印度报纸上,比利时十六名矿工的死亡,却是大新闻。因土地纠纷打官司的农民一脸茫然,坐在法庭里,张开嘴巴,呆呆聆听双方律师使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进行辩论。法院大门外灰尘满天,闹哄哄的,有如市场一般,成群无所事事的农民在闲荡,打字员坐在稀疏的树荫下,操作他们身前那架老爷打字机,律师们穿着刺眼的暗灰色法袍,晃来晃去,等待顾客上门。这间市场式的法院,是已经改变的、但却依旧停留在法律层次上的价值观中运作的。它只是一种假装,一种繁复的仪式,帮助印度人渡过这个尘世。另一种法律——种姓阶级制度,虽然把数以百万计的印度人贬为贱民,但也必须受到珍惜和尊重,模仿西方制度,只能掩饰印度人的精神分裂。印度这个国家必须进步,必须扫除贪污腐败,必须追赶上西方国家,但这些真的很重要吗?一点点贪污会危害整个社会吗?物质生活真的那么值得追求吗?以前,印度人不是已经享受过这一切吗?古代印度不是早就有了原子弹、飞机和电话吗?跟印度人谈论这些问题,听他们强词夺理,你真会被他们活活气死。然而,我只需回想我外祖母在特立尼达岛上的那栋房子,回想他们对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朦胧知觉,我就能够理解他们的逻辑,体会他们心中热烈积极的情感和冷静消极的绝望。但我已经学会观察,我无法否认自己亲眼看到的现象。他们居住在另一个世界。他们没看见那些一早起床就成排蹲在铁路旁大便的印度人。更重要的是,他们根本不承认这些印度人的存在。我为什么要刻意观看蹲在铁路旁的这些人呢?在开罗,我不是遇到过成群乞丐吗?在里约热内卢,我不是参观过黑人贫民窟吗?

今天的印度,语言也乱成一团。除了英国人,印度历史上的每一个征服者,都曾把一种语言赠予印度人。然而,直到今天,英语在印度依旧是外国语言。这是英国统治印度遗留下的最大缺憾。语言就像一种感官。印度独立后,官方继续使用英语(它永远只是印度的第二语言),但这肯定会在印度人心理上造成莫大伤害。这就像强迫英国城镇巴恩斯利的议会,以法语或乌尔都语议事一样。这一来,效率肯定会降低。更严重的是,它会在行政官员和老百姓之间树立起一道藩篱,而且,它会妨碍印度人寻求自觉。在政府机关被迫使用英语的印度公务员,常会显露出一脸惊慌、手足无措的表情。对他来说,英语就好像一种难以理解的符咒,勉强使用这样的语言与人们沟通,只会使他的反应变得非常死板僵硬。于是,他的上班时间就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度过去了,而下班后,使用自己的语言,他又变成一个思想敏捷、谈笑风生的人。印地语已经被政府指定为印度的国语。全国一半人口通晓这种语言。使用印地语,你从北部的斯利那加到南部的果亚,从西部的孟买到东部的加尔各答,一路通行无阻。然而,印度北部却有很多人不屑使用他们的国语,假装听不懂。在南方,当年甘地推动的学习国语热潮,如今早已退烧了。有些人说,把印地语这种北部方言明定为国语,只会让北方人占尽便宜,不如依旧使用英语,让南部和北部保持平等,即使牺牲行政效率,即使让大部分老百姓保持文盲的身份也值得。有些印度人甚至指出,印度这个国家永远需要一个征服者充当仲裁人。拥护印地语的人以一种新的自我意识,拒绝简化这种复杂的语言,让更多人能够理解,反而挖空心思,让它变得更复杂更难懂。Radio(收音机)是一个举世通用的英文单词,但推行印地语的人却不屑使用它,硬要把它转化成怪里怪气的voice from the sky(来自天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