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7/19页)
印度作家开始写作西式的长篇小说。印度人在这方面的尝试,进一步显露出印度这个国家目前的乱象。长篇小说是西方特有的文学形式。它反映出西方人对人类处境的关怀,描写的是此时此地的现实生活。在印度,有思想的人是不屑探讨现实生活的。他们认为,作家的责任是满足拉达克里希南总统⑩所说的“人类对精神世界的基本需求”。从西方观点来看,以这种心态写作或阅读小说,都是不恰当的。出于对精神世界的基本需求,许多印度人迷上《剃刀边缘》(The Razor’s Edge)和《魔鬼代言人》(The Devil’s Advocate)这类小说——光看书名,我们就知道那是一部宗教寓言小说。除了精神价值,小说还应该具备哪些条件呢?故事、“人物塑造”、“艺术”、写实手法、主题、感人的情节、优美的文字?到现在印度作家和学者还在争论不休。于是,我们看到大学男生手里捧着女生文库的平装书,读得津津有味;于是,我们看见新德里名校圣史蒂芬学校的学生宿舍摆满美国儿童漫画书;于是我们看到,在一位学者的书房里,英国言情小说家丹妮丝·罗宾斯的一整套作品,和一卷卷占星学著作并列在一块儿;于是,我们发现,印度出版社印行的一套平装本简·奥斯汀作品,把她当作一位善于使用“明喻”的小说家来促销。
这只是印度人模仿西方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自渎的行为。同样的现象处处可见:在昌迪加尔市,一座新剧院落成了,却找不到剧作家撰写剧本;作家们一年到头忙着开会,讨论如何“融合民族感情”和如何协助政府推动五年经建计划,以及如何解决作家们面临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无关写作,反而跟翻译扯上关系——作家们觉得,英文这种语言,用来翻译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作品,也许不成问题,但它无法精确而传神地呈现出使用印度“语言”写作的小说的风味。这可能是事实。我读过的英译印度小说不多,但读过几本后,我就不想再读了。我发觉,连备受读者爱戴的伟大小说家普林昌德(Premchand),其实只是一个二流的寓言家。他的作品探讨的总是那几个社会问题:寡妇的地位啦,媳妇的处境啦。其他作家很快就让我感到厌烦,因为他们的作品讲来讲去都是那一套:贫穷很悲哀,生离死别最是令人伤怀。印度小说中充斥着贫穷的渔夫、贫穷的佃农、贫穷的人力车夫这类人物。在这些作品中,你常会遇到年轻貌美的姑娘,她们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死亡,再不然,就是陪伴地主睡觉,以偿付家人的医药费,然后自杀。许多“现代”短篇小说,其实只是新瓶装旧酒的民间故事。我参加在安得拉邦举办的泰卢固⑪作家会议,领到一本小册子。首先,它讲述泰卢固民族如何奋斗,试图建立一个独立的泰卢固邦(坦白说,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接着,它告诉我们,有多少烈士死于这场斗争,最后才提供我们一段简短的泰卢固小说发展史。从这份数据看来,泰卢固小说刚开始时,全都是模仿《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和《东林传》这类英国小说。再往南走,我遇到一位印度作家,据说,他的作品深受海明威影响。
《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和《老人与海》这两部西方小说,说什么也跟印度风土人情扯不上半点关系。刚开始时,日本小说也师法西方。谷崎润一郎坦承,他的早期作品受欧洲小说影响太深。然而,尽管在形式上模仿西方作品,日本小说依旧能够呈现出日本人特有的世界观。这使得谷崎润一郎的早期作品,以及三岛由纪夫的近作,都具有一种独特而迷人的风味:那种奇特的白描手法,创造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超然的、客观的效果,使整部作品乍看之下似乎毫无主题。尽管在西方人眼中,这种叙事方法有点奇怪,但它反映出的却是日本作家对现实人生的探索,以及他们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充斥印度文学和电影的温情与感伤,所反映出的却是逃避现实的心态——印度作家把冷酷的现实简化成温馨美好的情感。印度式的滥情和西方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完全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