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4/19页)

民族的迷失,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谜团。在特立尼达上学时,老师告诉我们,当年西班牙人入侵时,西印度群岛的原住民纷纷“生病死掉”。出产香料的格林纳达岛有一座悬崖,当地人给它取个可怕的名字:跳崖。据说西班牙人抵达时,成群美洲印第安人在这座悬崖跳海,集体自杀。西印度群岛还有其他迷失、困惑的族群,但都存活了下来:居住在马提尼克岛和牙买加岛上的贫贱印度教徒,几乎全都被来自非洲的黑人小区吞没了。居留在南美洲苏里南的爪哇人,饱受当地人欺凌嘲笑,成天垂头丧气——你实在很难把这些印度尼西亚人跟那群纠集在雅加达街头、放火焚烧外国大使馆的印度尼西亚暴徒联系在一起。与秘鲁和墨西哥不同的是,和欧洲接触后,印度并没有因此枯萎凋零。如果印度是一个纯粹的伊斯兰教国家,它大概早就完了。但作为印度教国家,它与征服者打交道的经验非常丰富:它总是有办法迎合入侵的外人,最后,总是能够将他们吸纳进印度社会中,把他们全都同化。今天的印度人(尤其是居住在孟加拉的)对待英国人,就像他们的祖先对待别的征服者,不论是印度土产的征服者,还是来自亚洲其他地区的。看到这一幕,你会觉得很有趣,但也会感到很悲哀。

这种试图迎合欧洲人的心态,表现在拉姆·莫恩·罗伊(Ram Mohun Roy)的生平事迹中。这位深受英国影响的早期改革者,如今长眠在英国西南部的布里斯托尔市。好几个世代后,这种心态又显现在奥罗宾多(Sri Aurobindo)的成长过程中。这位由革命志士转变成玄学家的印度人,七岁就被父亲送往英国就读。他父亲要求他的英国监护人严密看管这个小孩,不准他跟任何印度人接触。稍后,这种迎合心理也反映在加尔各答的穆里克宫,但却让人觉得有点哀怜。这栋早已残破的豪华宅第——仆人们在大理石回廊上烧饭做菜,看起来就像电影布景。从高耸的大门口走进去,感觉上,我们好像在拍摄一部电影:摄影机跟随我们前进,在这座坍塌的石墙边停驻片刻,然后,在那件早已褪色的装饰品前停留一会儿。开始时,整个场景一片死寂,悄无人声,接着,充满回音的内殿传出各种声响,大门外,新月形的车道上同时响起马车声——当年,穆里克宫的主人交游广阔,经常款待来自各方的客人。一排高大的加尔各答科林斯式石柱,矗立在建筑物的正面。从欧洲进口的喷泉,如今依旧在庭园中表演水舞。代表世界四大洲的四尊雕像,仍然伫立于大理石铺成的中庭,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如今,这儿已经成为养鸟的场所,放眼望去只见四处悬挂着鸟笼。底楼有一个大房间,里头供奉着一尊庞大无比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盏光彩夺目的水晶灯,但底下的家具上却积满灰尘——这处宅邸搜罗的英国家具,足以开设一百家古董店。穆里克宫的主人——一位孟加拉地主,向神态倨傲的欧洲访客展示他对欧洲文化的热爱。偌大的一间房子,里面除了屋主的肖像,却没有一样东西是印度的。然而,我们在穆里克宫已经可以察觉到,英国人和孟加拉人的接触并不顺畅,让双方都留下一肚子怨气。

上文提到的“英国民族性”,和印度其他征服者带来的宗教不同。它并不需要皈依者。最能接受“英国民族性”的是孟加拉人,但居留在印度的英国人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延宕多年、即将实现的大英帝国理想,却毁于帝国建造者的帝国主义神话——毁于英国人对“英国民族性”的幻想。诚如一位英国官员在一八八三年出版的一本书中指出的:这个幻想是“居留在印度的每一个英国人——从最高到最低阶层,从居住在简陋平房里的农场职员……到高坐宝座上的总督——共同遵守的信念……这些英国人相信,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上帝指派他们管理和统治其他种族”。尼拉德·乔杜里所著《一个印度小老百姓的自传》一书的卷首题词,刻意模仿帝国修辞风格。这段文字简直就是一篇墓志铭,纪念英国和印度之间的这桩未完成的帝国情缘。翻译成拉丁文,我们可以用“图拉真⑧字体”将它镌刻在新德里的“印度门”上:“纪念在印度的大英帝国。它把我们视为子民,但我们并不满足,要求它赋予我们完整的英国公民权,因为我们心灵中最美好的、充满生机的一面,是在大英帝国统治下形成和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