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2/19页)

在印度,所有的创造活动都带着一种迫切感:它随时都会中断,随时都会被摧毁。建设是人类的本能,就像穷人饿着肚子也要做爱。为盖房子而盖房子,为创造而创造,每一项创造都是独立的存在——它本身就是一个开始和终结。伍德拉夫说,印度历史就像“建造在荒凉沙滩上的城堡”。这个意象虽然不十分精确,但在马德拉斯附近的玛哈巴利布勒姆,我们确实看到,在海边荒凉的沙滩上,矗立着一座荒废的“海岸庙”。经过一千两百年的风吹雨打,它的雕刻装饰早已经被盐分侵蚀得荡然无存。

玛哈巴利布勒姆和印度南部其他地区的废墟,具有一种统一性。这些古迹反映出的是印度教文化的持续和连贯,尽管日愈萎缩。在印度北方,古迹所显现的却是文化的缺失和挫败——连壮丽无比的莫卧儿建筑,也会让人产生一种窒息感。欧洲也有纪念碑,纪念他们的“太阳王”——伟大的君主。法国有罗浮宫和凡尔赛宫。但在欧洲,这些建筑物却是国家精神发展过程中留下的见证,它们反映出一个民族的情操。它们使一个民族共同的、增长中的文化资产更加丰美。在印度,这一座又一座壮丽的清真寺和奢华的陵寝,这一栋又一栋宏伟的宫殿,反映的却只是征服者的贪婪、暴虐,以及印度的无助与任人宰割。莫卧儿皇帝拥有帝国疆域内的一切财富——这就是莫卧儿建筑传达出的讯息。据我所知,英国只有一处建筑物具有这种麻木不仁、穷奢极侈的特质,那就是布伦海姆宫。读者不妨把英国想象成这样的国家:四处矗立着布伦海姆宫,五百年间不断被摧毁、重建,每一栋都是国家赏赐给老百姓的礼物,但加起来却毫无作用,并不能为这个国家创造出一个活力充沛、生生不息的文化,到头来,只留下一些陈迹,供人凭吊而已。泰姬陵诚然十分精致、典丽,一砖一瓦,将它整个搬运到美国重建,肯定会受世人赞赏。但在印度,它却是一栋虚有其表、毫无用途的建筑物——它只是一个暴君为他的妻子(这个外国女人嫁给他十五年,每年为他生一个孩子)兴建的陵寝。这玩意儿花了二十二年才完工,而导游会津津乐道告诉你,它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才盖起来。你可以从阿格拉市中心,搭乘三轮车前往泰姬陵。一路上,你可以尽情观赏三轮车夫那绷得紧紧的、闪烁着汗珠的细瘦四肢。务实的英国人说,英国征服印度,并没给印度老百姓带来任何好处。但话得说回来:在印度历史上,征服者从没造福过老百姓。这就是印度北部的古迹和废墟传达出的讯息。

以往,英国人曾经在泰姬陵门前搭建一座高台,举办舞会,在伍德拉夫看来,这简直就是粗俗不堪的行为,令人不齿。然而,这种粗俗却是印度的传统。对欧洲人来说,“尊重过去”是一种新的观念。把印度的历史揭露在印度人眼前,让“尊重过去”变成印度民族主义一个要素的,也是欧洲人。直到今天,印度人依旧通过欧洲人的眼睛,观看他们自己的古迹和艺术。研究印度艺术的印度学者,撰写论文时,都觉得有必要引述欧洲学者的著作。印度艺术还不能跟欧洲艺术相提并论,而英国学者的看法——印度人没有能力设计和建造像泰姬陵这样的建筑物,到现在也还没有印度学者对此提出辩驳。不被欧洲人欣赏的印度古迹只好沦为废墟,没人照顾。勒克瑙和法扎巴德的建筑物,就是因为当初英国人对这两城的统治者感到不满而遭到漠视。勒克瑙城的大皇陵日渐倾颓,终于化为一片废墟。法扎巴德城的陵墓群,被市政府工务局涂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看起来像石灰水的涂料,以致陵墓上的石雕装饰品全都被遮盖起来,几乎看不见了。其他建筑物的金属装饰品,则被涂上一层厚厚的、湖蓝色的油漆。一根白色的阿育王柱矗立在一座古老的花园中央,显得非常突兀,破坏了整体景观和谐匀称之美,挡住了拱形入口处的视野,而这根柱子竟然是一位印度行政官员树立的,以纪念佃农制度的废除。相形之下,欧洲人发现的古迹和废墟却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维修。这些古迹就变成了官方认可的“印度古代文化”。这个文化展现在今天印度全国各地的建筑物中:新德里阿育王旅馆那几座小巧玲珑、看起来挺滑稽的圆顶阁,加尔各答电台那几座同样小巧玲珑、看起来同样滑稽的圆顶阁,散布在勒克瑙动物园的一根根装饰着轮子、大象和其他印度图案的小柱子,马德拉斯“甘地纪念堂”模仿维查耶纳伽尔古迹的石斗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