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3/19页)
独立后厉行民族主义的印度,它的建筑物,在精神上,却非常接近英国殖民政府的建筑物:两者都试图表现兴建者的自我意识。这些建筑物看起来很滑稽,但也让人感到悲哀。它们不属于印度。它们只反映出现代印度人对历史和传统文化的一种虚夸的、假惺惺的虔敬。这些建筑物欠缺活力。就像印度各地的古迹和废墟,这些建筑物流露出的是一种虚脱感,它们代表的是一个迷失方向的民族。它们给我们的感觉是:历经无数世纪的创造,印度人的元气终于枯竭了。自从康格拉和巴索里这两个画派创立以来,印度艺术就陷入混乱中。印度艺术家面对新世界,一时不知所措。那座矗立在印度北部的阿姆利则市纪念大屠杀死难者的石碑,设计非常蹩脚:一块笨重的红色石头,雕刻着一些看起来像火焰的图形。在勒克瑙,纪念当年兵变事件的英国纪念堂,就是那座已经荒废的总督官邸(印度人以一种虔敬的、让游客感到诧异的爱心保存这栋建筑物),而就在对街,却矗立着一间新建的印度纪念堂:一根比例不太对劲儿的大理石柱,顶端装设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滑稽的圆顶(这玩意儿也许代表火炬)。看到这些建筑物,感觉上就像看到印度人在舞池中大跳西方交际舞,说多造作就有多造作,说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我造访过的佛教遗迹,每一处都弄得面目全非——当局试图在原址上重建印度古代文化。譬如,在印度北部哥拉克浦市附近一座古老禅寺遗留下来的废墟中,如今竟然矗立着一座新建的、仿古的庙宇。平坦辽阔的俱卢之野,是《薄伽梵歌》中阿朱那和替他驾驶战车的克利须那神进行对话的地方。而今,这个古战场上却建立起一座新寺庙,花园中树立着一块大理石碑,上面雕刻着印度史诗中的这一个有名的场景。在艺术水平上,这块大理石碑比市场上售卖的印度艺术品差多了。那辆战车静止不动,那些马死气沉沉,显得十分笨拙。这件作品竟然出自印度艺术家之手,而印度雕刻曾经是世界艺术的瑰宝——在印度南部的维查耶纳伽尔古城,印度雕刻家曾经创造出“万马奔腾”的世界奇观。
印度艺术家的创造力突然枯竭了。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让我们看看建立在俱卢之野的那间寺庙。庙中有一块铜牌,上面镌刻着这样的铭文:
此庙由赛斯·巴尔迪奥·达斯·毕尔拉君侯殿下出资兴建,并为新德里的圣达摩西华·桑格主持开光大典。凡是印度教徒,不分教派,诸如萨纳丹教徒、圣萨玛吉教徒、耆那教徒、锡克教徒和佛教徒,只要身心纯洁,本寺皆竭诚欢迎光临参拜进香。
注意:罹患传染性疾病的人,不得进入本寺。
粗糙的语言配合虚夸的自我评价,这篇铭文传达出的讯息不外乎是:印度也许很贫穷,但在精神上她却是富足的,而她的老百姓在身心上是纯洁的。虚夸的自我评价、粗糙的石雕工艺、对外国语言的滥用——这些现象串联在一起,正好反映出印度的现状。
有些印度人否认印度造型艺术已经衰微。其他印度人则持相反的见解,但他们认为莫卧儿人不应该为这个现象负责——有些西方人指责,莫卧儿皇帝阿克巴好大喜功,穷奢极侈,大兴土木,将建筑和装饰艺术推展到极致,因而枯竭了印度造形艺术家的创作源泉。许多印度人认为,应该为印度造型艺术的衰微负责的是英国人。入侵的英国人把整个印度搜括一空,在他们统治下,印度的制造业和手工艺日渐式微。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也莫忘了,英国在印度也有一些建设,一如伍德拉夫在他的著作中列举的。不过话说回来,用一家饼干工厂交换印度的金线刺绣艺术,英国人的做法也未免太绝了。印度这个国家,以往曾经被征服者掠劫过,但民族生机和传统文化一直延续下来,但是到了英国人手里,它却突然中断了。也许,英国人确实应该为印度艺术的衰微负责(艺术衰微,只是现代印度人整体迷失感的一部分),就像西班牙人应该为墨西哥人与秘鲁人的迷失与困惑负责。追根究底,这是两种价值观(积极的和消极的)之间的一场冲突,而世界上最消极的价值观,莫过于十八世纪两大宗教(停滞不前的伊斯兰教和疲弱不堪的印度教)的结合。后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一旦跟印度发生冲突,输家肯定是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