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11/19页)

后来,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80年代初,我在日本的一个公墓厕所里又碰到了一个寂静之地,至少是一个,我想把它讲述给自己和/或别的什么人。

在此期间,血——电影里的血——流入和流出厕所;一个熟人,不是电影里的,在茅房里,急着上厕所,却没能打开门,被雷电击中了;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国家,朝着一个老式的、很深的厕井呕吐,掉了进去,幸亏他那时(现在仍然是)肩膀很宽,卡在那里,头露在上面,一整夜,几乎要窒息了;直到今天,一个有轨电车终点站的厕所里那个老清洁妇的尖叫声仍然回响在我耳边;当时在那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并且因为那个声音,也因为她所说的话——,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又和一个熟人一起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用冰冷刺骨的水冲着脑袋,那个声音,后来当我踉踉跄跄走进黑夜里时,它依然在身后吼叫着:“啊,真吓人!这个人多么让人讨厌啊!”

要是这里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对此的讲述是一部电影的话,那么,那没有真正的寂静之地的数十年的连续镜头恐怕就会伴随着一些目光的节奏;它们透过无数火车厕所的洞眼,向下望着无数相互交错在一起的铁轨;而在飞机厕所里,目光所及,除了那突然冒出的晶蓝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涡流,更多什么都看不到。

我怎么会想起日本那个寂静之地是在公墓里呢?今天,在开始写作之前,我偶然地,因为那本书就意外地放在那儿,拿起了谷崎润一郎85的书《阴翳礼赞》,立刻就读到他对日本寺庙厕所的描述,赞颂其建筑和那里的寂静,“灵魂会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安宁”;他还描述了那里的茶室。读到这儿,我就想起来,那个厕所并不属于公墓,而是寺庙建筑的一部分。我对寺庙本身几乎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在高塔的木板屋顶上有一群麻雀,这些小鸟和木板一样是灰色的,只是因为它们跳来跳去,竖起羽毛,在木板间玩捉迷藏,才能把它们和木板区分开来。我现在觉得,这就是我唯一感受到的,多亏之前在寺庙厕所里待过。

那座寺庙位于奈良,是日本天皇当年的皇宫。我已经在两三周前就到了日本,在东京待了几天后,大多时间都在路上。其实更多是四处乱走。尽管我一再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总是走错路和四处瞎碰,有时就找不到地方,近乎迷茫,渐渐地,甚至导致内心分裂。我整天在京都街上走来走去,一再走错方向。我最终到了龙安寺的庭园,看到那片已经从成百上千张图片上看到过的砾石地86,上面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岩石;只要一看到岩石,你就会想象到日本海上的各个岛屿,还有那呈波浪形的砾石就是大海——或者不管看到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如此,我还是问自己:“我来这儿干什么呢?”在镰仓,我四处久久地荡来荡去,最终还是来到了公墓,站在小津安二郎的墓碑前,他那充满平静和寂静的电影曾经令我十分激动,如今在思想上依然如此。这时,我也同样问自己:“我在这儿要干什么呢?”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的“无”字——意思大概是“一无所有”。在欧洲家乡,阅读或者观看照片时,这个字周围会闪现出一种晕圈:在镰仓身临其境,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真的就是一无所有,彻底的一无所有。

那天早上,走进奈良那个寺庙里的厕所时,我才觉得日本变得熟悉了;我真的到了这个岛屿上;这个国家,整个这个国家,才接纳了我。谷崎润一郎在赞颂日本的寺庙厕所时强调那贴着精致木质脱纱的墙壁,尤其是推拉门,门上的木格,上面贴着浅色而透风的纸,从外面只能透进微弱的反光:如果我说这些细节现在依然历历在目的话,那恐怕是在说谎。我只记得,那里笼罩着谷崎润一郎渲染的朦胧,正是这种朦胧立刻让我感到神奇,成为他的客人,因为它以无与伦比的温柔和真实包围着我,欢迎我的到来,使我在迷失了几周之后回到了现实中,回到这个地方,回到生活里。(这时,外面,也就是奈良城中已经是朦朦胧胧的黎明了,而寺庙花园中还没有。当然,这不可能是偏僻的厕所隔间中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