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10/19页)
此后,不管在教室还是别的地方,他继续无视我,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明白,这成了一场游戏,我们俩的游戏。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自从洗手间的插曲以后,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我深信,假如我们今天,在过了近半个世纪之后,彼此相遇的话,我们会马上,也是第一次开始对话,开始讲述——不是学业和那些日子,而是彼此在那个寂静之地一起度过的时刻,那些未曾预料到的,让人惊讶的时刻。
这里所说的另一次,是我在晚上更晚些时候去了系里那个寂静之地洗头,无论如何在我记忆中是这样的。当时已是深夜,我以为,楼里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要到室外去多少只能是偷偷溜出去。推开门进到盥洗室和厕所时,里面的灯立刻就自动亮起来——或者当时还要“摁一下开关”?——,在我平时洗头的盥洗盆里,有一个人把头埋进水里在洗头。我进门时,他斜着眼从下往上打量着我,和我打招呼,一个陌生人,很友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在大学里没有,在那个我节日前有时在货物发送部打零工的商场里没有,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我却感觉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或者说他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感觉方式让人感到陌生。不,与其说是熟悉,倒不如是一种恐惧。尽管这个人在洗头时把衬衫脱掉了,而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做,而且他的年龄大概和我父亲或者谁差不多,但我看到自己就站在盥洗盆前,而且第一眼立刻就看到了。我在盥洗室里遇到了我的双影人,自童年很早以来我就知道,他存在于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天会遇到我,或是我遇到他。
出乎意料,在想象里已经相当苍白,他出现在深夜里,在刺眼的灯光下,弯着身子,湿漉漉的长头发搭在脸前,解开的裤子背带垂到膝盖间。像我平日一样,他也随身带着一块用来擦头发的手巾,一块大方格图案手巾(与我的不同)。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开始洗头,在离他两三个盥洗盆远的地方。就这样,一言不发,又自然而然,我们并排开始梳洗。然后,他刮起胡子,用毛刷刷上泡沫,而我,故意慢腾腾地梳着洗着,从旁边观察着我的双影人,不是偷偷地看,而是直接看过去,同时陷入了沉思,还是那样自然而然。我还从没有这样看过别人,最多也许不过是看一个睡着的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一个死人。旁边那个人就是我。我有一天会变成他那个样子吗?
那么我是谁呢?根本不像我自己一再认为的独来独往和我行我素。有点奇怪,是的,但是还有更奇怪的人。那么我是谁呢?一个探险队的成员,或者,不,一个独自探险的人,经历了艰难曲折的闯荡以后,要进行休整,现在从探险中回到这儿的文明之中,暂时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个人行动。又是谁呢?打眼看去,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再看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关键是千万个人中唯一正常的,而其余的人打眼看去全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疯子。
那么我是谁呢?(仿佛面对我的双影人,我突然不能足够地了解自己——对我自己了解不够。)再让我是“一个人”吧,让我还是扮演一个人吧,先锋,逃兵,足球比赛的裁判员,或者至少是个边裁。
那么,面对厕所那儿白色氖光灯下我的双影人,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并不特别。根本不那么讨厌。也许不完全具有哪些确定的东西,但也不是一点没有。与世界明星相去甚远,如果说是个傻瓜的话,那也是个来自乡村的傻瓜,而不是一个省城或者都市傻瓜。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哎,就是这样的。是啊,你瞧瞧。你看吧,怎么样?看吧,再看吧。是的,你就看看吧。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