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0/55页)
忧虑,悲伤,挫折——这些狠狠折磨着可怜的爸爸。他变得疑神疑鬼,暴躁,容易发火,几乎要绝望了。他开始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有一回受了点凉,突然病倒,卧床没有多少日子,便溘然长逝了。我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有好几天像失魂落魄似的。妈妈呆若木鸡,我真担心她会精神失常。爸爸一死,债主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地涌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通通拿了出来。我们还卖掉了彼得堡区的小房子,那房子是爸爸在我们搬居彼得堡半年以后买下来的。我不知道事情最终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反正我们自己已经落到了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地步。妈妈得了可怕的痨病,我们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活不下去,前面是死路一条。那时候我才满十四岁。就在这个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来看我们了。她老说她是一个地主,是我们的亲戚。妈妈也说她是我们的亲戚,不过是很远的远亲。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上我们家来。现在她来了,眼里噙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情我们失去了当家人,同情我们面临困难的境地,她又附带说这要怪爸爸的不是,说他过日子自不量力,急于求成,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她表示愿意跟我们保持亲密的关系,建议大家忘掉彼此的怨恨。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眼泪夺眶而出,拉住妈妈上教堂,吩咐做安魂祭祷悼念“亲人儿”(她是这样称呼爸爸的)。从此她跟妈妈正式和解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作了一长篇开场白,着重讲明了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窘困境况,然后邀请我们(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到她家里暂住。妈妈感谢她的盛情,但是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由于想不出什么办法,作不出什么其他的安排,妈妈最后只好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们感激地接受她的建议。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区搬到瓦西里岛去的那个早晨。那是秋天一个晴朗、干燥、寒冷的早晨。妈妈哭着,我觉得十分悲伤。我的心都碎了,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愁闷折磨着我的心灵……多么难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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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我和妈妈)搬到新地方,开头住不惯,总觉得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很可怕,又很拘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住在第六街自己的房屋里。屋里一共有五间房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住其中的三间,萨莎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由她领养。我们住一个房间。剩下的一个房间在我们隔壁,那儿住着一个姓波克罗夫斯基的穷苦的大学生,他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活得很舒适,意想不到地阔绰,但是她有多少财产,正如她在忙些什么事情,旁人是不得而知的。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满腹心事,一天要进出好几回,但是她在忙些什么,操心些什么,为了什么操心,这些我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她的交游十分广阔。各种各样的客人来找她,但是天知道是些什么客人。他们总是有什么事才来,逗留的时间不长。只要门铃一响,妈妈就赶紧领我到我们的房间里去。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为了这件事很生我妈妈的气,老是说我们太傲慢了,说我们傲慢得没有道理,说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傲慢,——她就这样接连几个钟头絮叨个不停。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责备我们傲慢,同样,我到现在才懂得,或者至少猜到,妈妈为什么迟迟疑疑,下不了决心住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是个狠毒的女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是一个谜,——为什么她邀我们住到她家里去?起初她对我们相当亲热,等到看出我们真的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她便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后来她又对我很亲热,甚至亲热得过了分,一味奉承我。可是起初我和妈妈一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一刻不停地数落我们,老是讲到她做的好事。她对旁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她大发善心,为了基督的爱,才把我们收留在自己家里。我们在饭桌上每吃一口,她都要朝我们看一眼。如果我们不吃,那又有一番话好说了,说什么我们摆架子,说什么请我们随便用点吧,说什么我们家里也未必更讲究。她时常骂爸爸,说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结果却身败名裂,害得妻子女儿受苦受难,要不是有个慈悲心肠、乐善好施的亲戚,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说不定她们就得饿死在街头。她什么话讲不出来呀!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觉得悲伤,不如说感到厌恶。妈妈经常哭,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她明显地憔悴下去,可我和她从早到晚干着活,拿些针线活儿来做,这又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气了。她老说她家里没开服装铺。但是我们需要穿衣服,需要攒点儿钱备作意外的开销,自己一定要有点钱。我们积攒着钱以备万一,总希望有一天能搬出去住。但是,妈妈拼命地做活儿,把身子完全拖垮了。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病就像蛀虫一样啃蚀着她的生命,使她的死期愈来愈近。我都见到了,我都感受到了,我吃足了苦头。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