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2/55页)
后来我详细了解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身世了。他从前在某个地方担任过公职,由于缺乏才干,他的职位是最起码的。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去以后,他想再娶一个妻子,却娶了个俗里俗气的女人。新的妻子一进门,家里立刻闹得鸡犬不宁,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她要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后母把他看作眼中钉。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运气很好。有个叫贝科夫的地主,过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还曾经是后者的恩人,把孩子领去抚养,并送他上学校念书。贝科夫关心这个孩子,还因为他认识孩子那死去的母亲,——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得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这位恩人把她嫁给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知己和挚友,他宽宏大量,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陪嫁。要问这笔钱的真正下落,那就不清楚了。这些都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告诉我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从来不喜欢谈自己家里的事。据说他的母亲长得十分好看,我真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苦命,嫁给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去的时候年纪还轻,结婚才四年光景。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念了小学进中学,后来又进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照应。波克罗夫斯基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把大学课程继续念下去。贝科夫先生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且亲自向她推荐,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便寄居在她家里,膳食由她供应,条件是他教萨莎功课,她要教哪些课他都全部照办。
老波克罗夫斯基娶了个泼妇以后,心里苦闷得要命,竟沾上了可怕的恶习,平时几乎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住,到后来他习以为常,竟然逆来顺受,一声也不吭了。他年纪还不算老,可是耽于恶习,变成老糊涂了。他身上唯一正常的感情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人家说小波克罗夫斯基活像他死去的母亲,就如两滴水珠那样相像。是不是对贤惠的前妻的怀念使这个落拓的老头儿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热爱?老头儿开口总是谈他儿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其他的话题。他每星期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多来看他,因为小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父亲的探望。他不尊敬父亲,无疑是他最严重的一个缺点。不过,老头儿有时确实是世界上最叫人讨厌的人。第一,他好奇心特别强;第二,他老喜欢嚼舌头,问东问西,害得儿子不能好好做事情,有时还醉醺醺地跑来。儿子渐渐使老头儿摆脱坏习气,不再管闲事,瞎唠叨。到后来,老头儿竟把儿子的话当圣旨,没有得到儿子的许可不敢开口。
可怜的老头儿对自己的佩坚卡(他是这样叫他儿子的)十分疼爱,却也有点畏惧。在来看望儿子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显出畏畏葸葸的样子,大概是不晓得儿子会怎样接待他。他往往迟迟不敢进屋,如果我凑巧在场,他就会向我问长问短,一连问上二十来分钟:佩坚卡怎么样呀?他身体好不好?心境怎么样?手边有没有重要的事情?他在干些什么?他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说了许多使他宽心的话,打消他的顾虑,老头儿这才下决心进屋去。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脑袋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而朝他点点头,那他就悄悄地溜进房间,脱下大衣、帽子——那顶帽子总是皱巴巴的,有破洞,帽边脱落——挂到挂钩上,这些事情做得轻手轻脚,没有一点点响声。然后他小心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不放过儿子的一举一动,想要揣摩他的佩坚卡的心境。如果儿子心境不好,老头儿有所察觉,那么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呀,佩坚卡,我待一会儿就走。我路走多了,经过这里,就弯进来歇歇脚。”接着他一声不响,恭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帽子,又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了。他勉强装出笑容,以便忍住满腔的悲痛,不让儿子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