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3/55页)
但是,如果儿子好好地接待父亲,那老头儿真是受宠若惊了。他的脸色,他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儿子跟他说话,老头儿便稍稍欠起身子,轻声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答话,总想挑一些最优雅的词句,而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一些最可笑的词句。他天生没有讲话的才能,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心慌意乱,往往弄得手足无措,说完话又一直低声嘀咕,好像想要纠正自己的话。要是碰巧回答得比较得体,那老头儿就把身上的背心、领带、燕尾服拉拉挺括,摆出一副很尊严的样子。他振作精神,放大胆子,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甚至随意翻看起来,不管拿到的是什么书。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惯于这样动用儿子的书籍,仿佛他认定儿子理所当然地会同意的。但是,我有一回碰巧看到,小波克罗夫斯基要他别碰书,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竟吓得不成样子。他心里发慌,手忙脚乱,把书倒插了进去,接着想再摆摆好,把书颠倒过来,却又把书脊朝里了。他微微笑着,脸涨得通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弥补自己的罪过。小波克罗夫斯基不断地规劝老头儿,使他慢慢地摆脱不良的嗜好,只要看到他一连三次跑来没有喝醉,就在他临走时给他一枚二十五戈比银币,或者一枚半卢布银币,或者更多一些钱。儿子有时候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老头儿添了新东西,就像只公鸡那样神气活现。有时候他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尽跟我们谈论他的佩坚卡。他要我们用功念书,要我们乖乖地听话,他说佩坚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外加是个有学问的儿子。他常常朝我们左眼,扮个怪模样,样子滑稽可笑,叫我们忍俊不禁,朝他纵声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头儿心里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虽然他在她面前非常恭顺,唯命是从。
隔了不久,我便不再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他照旧认为我是个孩子,是个淘气的女孩子,把我看作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非常伤心,因为我尽一切能力想改正我过去的行为。但是人家没注意到我。这叫我越发生气。我下课后几乎从来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想说也说不出话来。我脸涨得通红,心慌意乱,事后只能懊丧得躲到角落里去哭一场。
如果没有一桩意外的事件促使我们接近起来,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僵成什么样子。有一天晚上,妈妈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间里,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我知道他不在家,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要跑到他的房间里去。到现在为止,虽说我们做隔壁邻居已经一年多,我可从来还不曾打量过他的房间。这一回,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跳得那么厉害,似乎要从胸口跳将出来。我怀着特别好奇的心理朝四下里张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陈设十分马虎,又没有好好收拾。墙上钉了五条长长的搁板,搁板上放着书。桌子、椅子上堆着纸张。全是书和纸张!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同时夹杂着一种不愉快的懊丧心情。我觉得,他是不会把我的友情和我的爱慕当作一回事的。他很有学问,我却很笨,什么都不懂,没有看过书,一本书也没有看过……这时候我以妒羡的眼光望了望那些长长的搁板,它们有多少书做伴呀。我一肚子的懊丧、愁闷和气愤。我一心想望,并且立刻痛下决心,要把他的书都看完,一本也不漏掉,并且愈快愈好。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主意,大概是我以为掌握了他懂得的一切,我就有资格跟他交朋友了。我急忙跑到书架跟前,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随手抽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偷偷地把书拿走了,准备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