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9/55页)
我们家里接连几天冷冷清清,无聊得要命。我们几乎没有亲戚和熟识的朋友。爸爸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吵翻了(他欠她一点钱)。上我们家来的人多半是有业务往来的。他们总是吵吵嚷嚷,争论一阵子。每次客人走了以后,爸爸就变得郁郁不乐,异常气恼,一连几个钟头紧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跟谁说一句话。妈妈这时候也一声不吭,不敢跟他说话。我躲在角落里看书,乖乖的,悄没声儿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搬来彼得堡三个月以后,他们把我送进了女子寄宿中学。我刚来到陌生人中间,心里有说不出的愁闷!这里的一切枯燥无味,——女教师喜欢唠叨,女同学爱取笑别人,而我却是个野孩子。这里管得可真严哪!样样事情都有规定的时间,大家吃一样的伙食,教师个个令人讨厌,——这一切在开头的时候折磨得我好苦。我在学校里连觉也睡不着。在那漫长的、冷清的寒夜里,我常常通宵哭泣。晚上,大家温习功课,我坐下来念会话或生词,身子不敢动一动,可是心里尽想到家里那个窝儿,想到爸爸,想到妈妈,想到我的老保姆,想到老保姆讲的故事……唉,真叫人发愁!就连家里一件最普通的小事情,回忆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想啊想的,想到要是此刻待在家里该有多好!我就待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坐在茶炊旁边,跟家里人在一起,那么温暖,舒适,亲切。我真想现在亲亲热热地紧紧搂住我的妈妈!想啊想的,伤心得轻声呜咽,眼泪往肚子里咽,生词就印不进脑子里去了。第二天的功课没有准备好,我通夜梦见老师、女校长和同学们,我通夜在梦中复习功课,可是到了第二天一问三不知。他们罚我跪着,只发给我一盘菜。我真难受,真苦闷。一开头,同学们都取笑我,欺侮我;我回答老师提问,她们就打岔;我们排队去吃饭或喝茶,她们就拧我;她们还无缘无故地跑到女教师那儿去告我的状。可是,等到星期六晚上老保姆来领我回家的时候,我简直像登上了天堂。我总是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搂住我的老婆婆。她替我穿衣服,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在回家的路上,她总赶不上我,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讲个不停。我回到家里,那才高兴呢。我紧紧地拥抱家里人,仿佛已经分别了十年。我们说东道西,讲也讲不完。我见到人就打招呼。我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我和爸爸开始谈正经,谈学习,谈我们的教师,谈法文,谈洛蒙德的语法,——我们都那么快活,那么称心。我现在一想起这些时刻,还觉得快活哩。我拼命用功念书,想讨爸爸的喜欢。我明白,他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在我身上,天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打发日子的。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不满,肝火旺。他的脾气坏透了。业务不得手,背了一身债。妈妈不敢哭,也不敢说话,生怕惹爸爸发火。她变得病恹恹的,直瘦下去,并且老是咳个不停。我从学校里回家,看到的尽是愁眉和苦脸。妈妈轻声呜咽,爸爸在发脾气。于是责怪埋怨的话都来了。爸爸说,我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快乐和安慰,他们为了我倾家荡产,而我至今还不会说法国话,总之,爸爸遇到一切不幸和倒霉的事情,便通通拿我和妈妈出气。可是可怜的妈妈怎么经得起折磨呀?我瞧着她,心都碎了。她的脸颊下陷,眼睛凹进去,脸色很不正常,好像害着肺病。我挨的骂最多。开头总是由一点小事情引起的,后来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甚至常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我出气!……法语啦,我是大傻瓜啦,我们的女校长是个工作不负责任的蠢女人啦,她不关心我们的品行啦,爸爸至今谋不到一个差使啦,洛蒙德的语法糟透啦,查波尔斯基的语法要好得多啦,家里在我身上白白丢了很多钱啦,我看来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啦,——一句话,我这个可怜的人尽管拼着命念会话和生词,可是还得经常受责备,什么事情都要我负责!这根本不是因为爸爸不爱我,他是疼爱我和妈妈的。但是,他的脾气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