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26/31页)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人会如此走样,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断颤动,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后才被冲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里的八月总是汛期。先是几条狗发现了他,它们企图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态,宽大的袍子被胀鼓鼓的肉撑满。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酱油似的血。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开。我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已看到我的劫数,我逃不了啦。

人们开始看我,他们渐渐聚拢到一块,目光阴沉可怖。他们似乎刚刚发觉,他们的地盘上怎么多出一个外乡人来。我也纳闷,这个貌似人烟寥寂的草地上,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片黑鸦鸦的人群。他们排山倒海一样向我紧逼过来,我没有退路,孑然孤立。这外乡人愚弄了我们,那河里有鬼!他故意断送了我们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来,杀掉。我们这里从来都和睦安宁,是他把灾难带来的。来呀,宰了他。把他那个聪明的脑瓜敲碎,让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吐血。他怎样花言巧语欺骗我们来着:每个帐篷里,都会有个小小的太阳!尽管我在众多眼睛里寻见了星星点点的同情和体谅,但大趋势已改不了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只是一脉相承的默契。

我看见一模一样的人连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样。连在一起,是一整块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压来。

许多人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低吼。他们摩拳擦掌,每人佩饰在身上的古钱吊发出闷响。我对自己说:来了!小子。我触怒了他们,他们啸聚一起,结成一股无可阻拦的力。我死到临头了。我想把多日来的反思与懊悔对他们倾诉,把道理讲清,还想对这连成一体的人群说:“抱歉,乡亲们,我由于经验不足给你们造成了损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赎罪、弥补它,请相信我的真诚。”但是,这时,这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托雷头一个蹿上来。我理解,小伙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报仇。还有还有,还为阿尕,你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了这几年肉,这一下就得让我死个球了。

一根木棒砸在我脸上,我的鼻梁仿佛发出一阵断裂声。我倒下了。

我脸上鲜血纵横,眼前一片红晕,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雾中跳舞。

阿尕不断发出疯狂的尖叫,她东奔西突,扒开人群。她用指甲挠,用牙咬,在那些脸上、胳膊上。他们这样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这恨可怕极了,自从他来到这里,恨就隐藏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对因迷途而误入这片草地的外来牲口那样盲目而本能地恨。

她穿过人群,已像被拔过羽毛的鸟。她几乎赤裸着,浑身只挂了些破破烂烂的布片。她看见被许多脚踢来踢去的何夏,整个脸不见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奇怪的东西。阿尕忽然感到这情景绝不陌生,她早就在哪里见过;这扭曲的身影、红白黑紫杂色的头颅,是在她梦里显现过,还是应验了她曾经有过的幻觉,她无从证实。总之,她不感到特别吃惊。她跟了秃姑娘十几年,游荡过不少地方,或许中了她的魔气。眼前似乎并不是她头一次经历。接下去还将发生什么,她心里已经有数:这一切不过是与她神秘的预感渐渐吻合。她知道有个女子将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样衰弱而凶狠地张开膀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肉体,隔开一群黑色的围猎者。她知道,那肉体将是她。

一点不错,事态正有待显现她进一步的预感。她看见自己的肉体横卧下去,和那个垂死的外乡人黏合在一起,那肉体发出她听不清的呻吟和呼唤。她知道下一步,拳脚和凶器该向这个女子倾泻。她甚至连这个被她拼死救下的男人将如何报答她都一一知晓:悲惨的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