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书的诡计和学术书的情感(第9/13页)
比如催花鼓的故事,出自南卓的《羯鼓录》,是说玄宗曾于二月初一的清晨,见宫中景色明丽,柳杏将吐,遂命高力士取来羯鼓,临轩纵击一曲《春光好》,曲终之后,柳杏已经开花。玄宗笑对左右说:“凭这件事,难道不该唤我作天公吗?”日本作家薄田泣堇在《待花之心》里重新演绎如下:
春天某一日,玄宗走过御苑对面长长的回廊,下了两三天春雨,如今刚刚清明。四周的树梢被细雨打湿了,油一般的雨点吧嗒吧嗒滴落。所有的花朵都像少女的红唇稍稍开启,但尚未达到满开的程度。玄宗有些不满足,对身边的侍臣说:“看,所有的花都含着微笑等待时机呢。快拿羯鼓来。”
玄宗从侍臣手里接过羯鼓,在回廊上胡乱敲起来,居然奏了一曲《春光好》。这位皇帝心情特好,站在身边倾听鼓声的侍臣们也都十分感慨。一曲奏毕,玄宗指了指院中的花树,如今不约而同地一起盛开了。大家十分激动,人们都忘记了刚才皇帝奏乐所花费的时间。([日]薄田泣堇著,陈德文译:《旧都的味道》,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0页)
薄田泣堇站在一个理性主义者的角度上来处理古代的传说,但风雅的味道丝毫不失,这正是一种很典型的日本风格。既然花儿值得我们以这种风雅的态度对待,那么胡乱攀折花木不但是不可以的,而且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照着这个思路走下去,“折一枝者断一指”就完全顺理成章了。
如果你读完《茶之书》全书,恐怕不会认为冈仓天心那句“但愿在今天,我们也能对那些胡乱攀折花木、破坏艺术品的家伙实施这样的法律”仅仅是一种修辞。我相信如果给他权力,他真的会这么做的,我自己也希望用同样的雷霆手段惩治那些在公众场所高声喧哗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偏偏正是这些人构成了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人口主体,所以我真是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只可惜我这种痛苦缺乏艺术上的美感,所以说出来也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
而冈仓天心的这种情调恐怕也不会得到广大劳工阶层和市民阶层的同情,人家会质问他,凭什么“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凭什么花的生命可以和人的生命相提并论,在高雅的艺术趣味之后一定隐藏着阶级压迫的丑恶嘴脸!
冈仓天心其实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平民社会的切齿痛恨——他用的词不是“平民社会”,而是“民主社会”。民主社会的确最能体现平民趣味,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今天实在已经生活得很民主了,每天都沉溺在畅销书、时尚杂志、商业大片和偶像剧的重重包围里,尤其不可救药的是,我们竟然真心推崇这些东西,竟然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就是所谓的艺术。
艺术是存在于贵族社会里的,不仅要用缓慢的时间去雕琢,还要用更加缓慢的时间去消磨,而朝九晚五的市民社会完全没有这个闲暇,为房价、车价、菜价、职称、奖金斤斤计较的市民社会也只能浸染出斤斤计较的心,哪里去寻审美所必需的毫无功利感的投入与奉献呢?冈仓天心说茶道是生的艺术,武士道是死的艺术。这话不错,只不过这一生一死真的只能属于往昔的贵族时代了。
12.
市场经济天生就是艺术的死敌。早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英国艺术家威廉·莫里斯就像冈仓天心一样痛斥英国当时的市民趣味,缅怀即将逝去的贵族精神。莫里斯更多一点科学精神,他很好奇为什么资本主义时代生产出来的“艺术品”无一例外地不堪入目,难道稍有品位的艺术家和手艺人全都退隐了不成?
莫里斯后来得出的结论是,人其实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当他们在资本主义的市场规律下工作的时候,在资本家的工厂里工作的时候,面对着单调乏味的流水线,完全产生不了艺术创作的愉快心理。古人可不是这样创作的,他们会慢慢地雕琢一件完整的作品,甚至从青春到白发,与作品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