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书的诡计和学术书的情感(第7/13页)

我没怎么看过百家讲坛,之所以提起这段内容,是因为身边不断有上进青年拿它来举例子,用来说明什么才叫作入木三分的分析。有人问起我的看法,我说这何止入木三分,就连孔子和颜回肚里的蛔虫都不可能把他们的心思把握得这么清楚。如果这是一部小说,那么作者显然是以上帝视角在写的,对每个角色最隐秘的心理活动都洞若观火,一览无余。

同样对这个故事,苏轼在《上梅直讲书》里也有提到(不要因此认为我读过《苏轼文集》,我只是读过《古文观止》),也做了一番分析评论。苏轼看出来的东西却和易中天看出来的截然不同。苏轼相当惊叹,说全天下都容不得孔子他们,而孔子师徒还能如此自得其乐,真是太不简单了;我今天才知道,周公之富贵也有不如孔子之贫贱的地方——周公的亲兄弟当中,以召公之贤能,以管叔、蔡叔之亲近,都理解不了周公的苦心,而与孔子一起共贫贱的都是天下的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看易中天的解释似乎不错,看苏轼的解释似乎也对,但这两个解释实在风马牛不相及。当然,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神秘主义风格,我们大可以说两者都对,都道出了事情的某一个侧面,但更讲逻辑、更讲理性的西方读者就不会这么看问题了。

也许我们可以用传说中的苏轼和佛印那个看人是佛还是屎的故事来解释,但其实易中天也好,苏轼也好,结论虽然不同,境界虽有高下,方法论却同样都是以己度人,没有论证,只有感悟。

经过严密论证的知识可以成为公共知识,感悟却只能各说各话了;对论证你可以验证,也可以反驳;对感悟你却只能接受或者拒绝。能够被考据推翻的心得显然不是心得,正如能够被理性说服的爱情显然不是爱情。爱情是盲目的,心得感悟也是一样。

10.

比较易中天和叶维廉的这两段文字,前者是以己度人,是心得感悟,后者虽然也带了太多个人感情的因素,但总算列举了不少论据。但这些论据究竟是推理型的还是类比型的,很多人其实都分不清楚。

我以前读书一直有一个误区,就是总会被作者的旁征博引迷惑住,以为论据摆得越多,对论点的支持度也就越高,后来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拿叶维廉的这段文字来说吧,的确称得上旁征博引,但论据是论据,论点是论点,两者之间实在没有牢靠的逻辑关系。

让我们回顾一下那段文字中的第一句话:“避免用人的主观来主宰物象形义的另一含义,是要我们做到‘以物观物’。”所谓以物观物,是宋朝学者邵康节的观点。邵康节在《皇极经世·观物外篇》里提出了一个认识论:认识事物应当“以物观物”,这才可以客观、公正,不能“以我观物”,否则就会受到主观偏见的蒙蔽和误导。镜子和水可以毫无偏见地反映外部世界,但只能反映出表面的东西;圣人则高出一筹,不但可以毫无偏见地认识外部世界,更可以透过表面现象看到隐藏的本质,这就叫作“反观”。

这个“反”大约有镜子和水毫无偏见地“反映”外部世界的意思,绝不同于我们日常用语中的“反观”。用邵康节自己的话来解释,就是“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也就是抛开主观成见,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在邵的上下文里,这一对概念就很清楚了,简单来说:“以我观物”就是以主观之眼观物,“以物观物”就是以客观之眼观物,并不只用眼,还要用“心”,用“理”。

但我们很难想象该怎样把这个道理应用到山水画上,是该用卫星的视角还是应该把山水风光的四面八方在同一画幅上分别表现出来?我们不得不承认,绘画本来就是一种主观性的创作,如果脱离了主观性,视角也应该像照相机一样,只要快门一闪,就拍出一套完整的西方透视法,而中国画所谓的散点透视、回游透视恰恰是照相机这个“以物观物的客观眼睛”表现不出来的。多么明显啊,叶维廉“以物观物”的这个论据非但无法说明自己的论点,反而应该是持相反观点的一方才会拿出来的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