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书的诡计和学术书的情感(第8/13页)

事情还有另外的一面:即便“以物观物”真的就像叶先生所想说的那个意思,但西方难道没有同样的说法吗?不但有,还有更胜一筹的理论,那就是黑格尔的哲学。在黑格尔看来,人和世界的关系并不是传统上认为的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当我们欣赏一处山水的时候,并不是我们自己作为纯粹的观看者在观看着山水这个对象,而是宇宙在通过我们的眼睛观看自己,通过我们的心灵思考自己。这个玄妙的道理其实一点就透,无非是说我们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宇宙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整体当中的一分子,而山水分明也是宇宙整体中的一分子。所以说,在我们游山玩水的时候,既不是以我观物,也不是以物观物,而是以宇宙观宇宙,是宇宙在静观它自身。这套学说如果也拿来解释美术理论的话,西方透视法也完全可以被解释得更神秘、更宏大、更发人深省。

11.

日本人在讲起自家文化的时候也常常流露出和中国人一样的情绪,这大概是因为彼此有着极其相似的背景吧——不仅传统文化的背景相似,在面对西方强势文化时的那种危机感和捍卫心也是非常相似的。

日本文艺理论家冈仓天心(1862—1913)的名作《茶之书》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本。这本书是他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担任东洋部长的时候用英语写成的,谈日本的茶道和花道,在1916年出版之后迅速风行于西方世界。冈仓天心在书里一有机会就盛赞日本文化,贬低西方文化,实在是一本“很带情绪”的书。

冈仓天心的文字如此之优美,感情如此之浓烈,以至于我在整个阅读过程当中总是先被他深深感染,毫无抵抗力和防范心地接受他的观点,等到冷静下来之后,才隐约生出几分怀疑,刚刚被赶走的理智才回来了一些。

冈仓天心在介绍日本花道的时候,开头那段文字就是一大典型:

在春天拂晓颤动的晨曦中,当林间小鸟以神秘的声调低声私语时,你难道不曾想到,它们是在和伴侣谈论花朵吗?人类对花的欣赏,也一定是与爱情诗歌同时出现的。娇艳的花朵,在不知不觉中绽放着甜美,因沉默不语而吐露着芬芳。除了花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人想到纯洁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呢?原始人将最初的花环献给他的恋人,从而脱离了兽类。就这样,他超越了粗野的本能需要,变成了一个人。当他认识到无用之物的妙用时,他便进入了艺术的领域。([日]冈仓天心著,尤海燕译:《茶之书》,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71页)

如果进化论不是由达尔文,而是由冈仓天心提出来的,善男信女们的拒斥之心恐怕就没有那么强烈了。“原始人将最初的花环献给他的恋人,从而脱离了兽类。就这样,他超越了粗野的本能需要,变成了一个人”,就算是上帝造人的故事也不比这样的进化过程更美。

爱得愈深,捍卫之情也就愈切,所以冈仓天心满心景仰地谈到了两位堪称楷模的护花使者:

为了保护纤弱的花朵,人们曾经采取了严密的防备措施。唐朝的玄宗皇帝,为了不让野鸟靠近花朵,在花园的树枝上架起了许多小金铃。也正是他,在春天带领宫廷乐师来到花园,用轻柔的音乐取悦满园的鲜花。据传,日本亚瑟王传说的主人公——源义经曾写过一块离奇古怪的木牌,至今还保存在日本的一座寺院里。那是为了保护一棵珍贵的梅树而竖起的告示,以其尚武时代的残酷的幽默打动了我们的心。在赞美梅花的文字之后,木牌上写道:“折一枝者断一指”。但愿在今天,我们也能对那些胡乱攀折花木、破坏艺术品的家伙实施这样的法律!

唐玄宗是风雅帝王的典范,他那护花铃和催花鼓的两则典故,在中国诗人里最爱用到的正是那位同样风雅的贵公子纳兰性德。日本文人也偏爱这种类型的汉典,对于汉典,他们不仅熟悉到了可以信手拈来的程度(这一点实在很令一些中国作家汗颜),还很喜欢做一点个性化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