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6/7页)
这么透明的皮肤,都能看到里面的血管,没看过吧,简直叫人害怕哦。还有这纤长的睫毛和黑亮的大眼睛,生下来就没变过。我抱着走在街上,每五分钟就会有人过来瞧一瞧说你可爱呢。曾经还有一位雕刻家看上你,邀请你做模特呢。那个雕塑在大赛上获得了金奖,不过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妈妈夸起来没完没了,但一半都是她编的。自称雕刻家的那人是个色魔,我差点儿就被他侵犯了。反正,她的夸赞并不能代表她对我的爱。她越是夸我这个夸我那个的,我越觉得自己丑陋,坐立不安起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
每天早上妈妈都给我梳辫子,现在也是。她按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左手揪住一把头发,使劲倒腾梳子,甚至能听见“咯吱咯吱”梳子划过头皮的声音。我稍微晃动脑袋,她的左手就更使劲。仅仅是头发被抓住,我就失掉了所有的自由。
妈妈把发簪在山茶花油里充分浸润,再用它把头发盘成发髻,工整没有一丝凌乱。有时,还会装饰上廉价的发饰或发卡之类的。山茶花油的味儿很难闻。
“看,梳好了。”
每次听到妈妈满足的声音,我就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那天晚上妈妈没让我吃饭——这是我家的家法。饿肚子的时候,黑暗会变得更加清晰和深邃。在黑暗中,我数次回忆那个男人的背影和耳朵的形状。
第二天,妈妈格外温柔地给我梳了头发,用了很多山茶花油。
然后,夸赞了我的美貌。
爱丽丝旅馆始于一百多年前,当时曾爷爷把小客栈翻修成了旅馆。这一带的饭馆和旅馆全都面朝海岸大道,越靠近崖壁越高级。爱丽丝两个优势都不具备,能看见海的房间只有两个,到崖壁得走三十多分钟。
爷爷死了以后,我听从妈妈的安排辍了学,帮忙照看旅馆的生意。
每天一早,我在厨房准备早餐,洗水果,切火腿奶酪,把整箱酸奶摆在冰块上。到了当天第一位客人下楼来的时候,就去磨咖啡、加热面包;到了退房时间,再去前台收款,闷声不响地干自己的活儿。有的客人喜欢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我回以简短的回答和微笑,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因为和陌生人说话是一种痛苦,而且万一算错账钱数对不上,就要挨妈妈的骂了。
上午妈妈和一个大婶一起打扫客房,我打扫厨房和食堂,接听客人、公司或观光团打来的电话。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前台度过,前台是个非常狭窄的地方,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所有的东西:叫人用的按铃、旧式收款机、住宿登记本、圆珠笔、电话、旅游宣传单,根本不用站起来。台面伤痕累累,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手莅临过。对了,如果妈妈发现我的头发哪怕乱了一绺,她也会马上用梳子给我重新梳好,如此才能重新接待客人。
坐在前台发呆的时候,能闻到对面加工厂飘来的阵阵鱼腥味,还能看到蒸鱼糕的白色气雾从厂房窗户的缝隙间升腾出来。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野猫,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从卡车上掉下来的鱼。
客人办完入住手续,各自回屋安顿下来,准备就寝。这时,是我的感觉最敏锐的时刻。只要坐在前台的圆椅上,我就能感受到整个旅馆里的声音、动静和气味,能想象出人们在旅馆里过夜的情景。想象太过清晰生动,我得努力想办法把一帧帧画面清除干净,再寻找一处安静的所在,沉入梦乡。
周五早上,翻译家寄来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很漂亮。我躲在前台的角落里偷偷看起来。
请原谅这封唐突的信。
我做梦也想不到周日下午,能在游船的等候室里与你那样谈话。
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数事情都已经能够预料到。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惊慌或悲伤,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怠慢,不要放松警惕。估计你是不会理解的,这是即使明天就死去也坦然没有遗憾的老人们,他们类似习惯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