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5/7页)

“我住在F岛上。”

“那个小岛上住着人吗?”

“是的,人很少。所以我回家必须得坐游船。”

我只知道岛上有个潜水商店和钢铁公司的疗养院,没想到还有人住在那里。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领带尖,领带被弄得皱巴巴的。游船越来越近,早已等不及了的小孩们在码头排起队来。

“我得混在那些拿着相机、钓竿还有潜水器材的人群里上船去,只有我一个人提着杂货铺的塑料袋。”

“为什么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呢?”

“比较轻松自在,反正我的工作也是窝在家里。”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俄语的……翻译家。”

“翻、译、家……”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很奇怪吗?”

“不是,只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个职业的人,觉得挺新鲜。”

“一天到晚坐在桌子前翻词典,也就这样。你呢,高中生?”

“不是,上了半年就没上了。”

“你多大了?”

“十七岁。”

“十七……”

这次轮到男人重复我的话了,就好像“十七”是个非常特殊的数字。

“不过再一想,每天坐着游船回家,多美呀。”

“我家很小,是从前别人建的别墅。就在码头的对面,比作耳朵的话,正好是这附近。”

男人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根。我盯着他指的地方看。这个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意识到后,我移开了视线,男人也站直了身子。

原来耳朵也会慢慢老去的,男人的耳朵是一片没有弹性、没有光泽的肉。

游船鸣着汽笛靠了岸,栈桥上的海鸥一齐飞起来,登船处的锁链被打开,等候室里响起了广播。

“我得走了。”

翻译家嘟囔了一句。

“再见。”

我说。

“再见。”

这不是告别,这是我们互相献给对方的最珍贵的词语。

隔着窗户,我看见男人裹在排队走向栈桥的人群中。虽然他很矮,但混在游客中的那身西装还是比较扎眼。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我挥了挥手。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这样挥手,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但就是做了。他好像也想回应我,可惜手只举了一半就缩回进衣兜里,应该是难为情吧。

游船又鸣着汽笛,离开了栈桥。

我受到了妈妈的责罚:回到爱丽丝已经五点多了,为了尽早赶回来还忘了取回妈妈拿去洗的连衣裙。

“这可怎么办啊!今晚我还要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舞蹈大会呢。”

妈妈说,前台有客人在按铃。

“我只有那一件跳舞穿的连衣裙,没有那条裙子就没法跳舞,你知道的呀。五点半开始,这不是来不及了吗?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呢!真是的,这回可完了,都怪你。”

“对不起,妈妈。我在大街上碰到一个身体不舒服的老奶奶,她脸上没有血色,身体还哆哆嗦嗦直抽搐,看着特别痛苦。我把她送到医院,还照顾了一会儿。见死不救这种事,实在做不出来嘛,所以才回来晚了。”

这是路上编好的瞎话,我一口气说了出来。

按铃响个没完,真是火上浇油。

“快点去呀!”

妈妈喊道。

美其名曰“舞蹈大会”,其实就是这附近的做买卖人家的太太、鱼类加工厂的工人、闲居的老人,总共十来个人聚在一块儿胡乱蹦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听话地取回了连衣裙,妈妈没准还会说“今天懒得去了”呢。

我从没看过妈妈跳舞。旋转时颤动的小腿肉,挤出鞋面的臃肿脚背,被陌生男人搂住的腰,汗水弄花的妆容……只要想象这些情景,就好厌烦。

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喜欢向别人炫耀我长得好看。她最喜欢的客人是能花钱的,其次就是夸赞(即使只是场面话)我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