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17页)

吕西安·都德将要离开巴黎了,他来与普鲁斯特告别,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访了。都德很激动,他看见普鲁斯特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圈更加严重了,就像中国留白的宣纸上泼下的黑墨。他想拥抱普鲁斯特:“您这样病重多久了,我的小马塞尔?大概有三十年了,是吗?”普鲁斯特推开了他,他还没有刮胡子,也没有洗漱,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吕西安·都德只好牵起他的右手,亲吻了一下,随后转头离开,但又折返回来。普鲁斯特深深地看着他,好像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的确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普鲁斯特被保罗·布拉奇和埃德蒙·伽卢带到了“屋顶牛”——一间由科克托推动成为潮流的酒吧。莫朗答应要一块儿去的,但临时爽约了。伽卢晚上九点一刻来找普鲁斯特,塞莱斯特给他打好领结,应他要求给他带来热的汤药——依他的口感是要不烫的那种。伽卢穿着晚礼服,因为他待会儿得离开他们去参加另一场晚会。离开前,他向普鲁斯特证实了孟德斯鸠的回忆录《模糊不清的脚步》将会在格拉塞出版社出版。伽卢正是这家出版社的文学总监,也是这本回忆录出版前第一个阅读手稿的人。他请普鲁斯特放心:他将会删去那些他以为会得罪人的段落。若是普鲁斯特在这本书出版前去世,他可能就无法回答那些猜测了,也不能一遍遍重申:不,夏吕斯并不是孟德斯鸠,他是很多人糅合而成的一个角色。但是还好,他删去了那些段落……

布拉奇的朋友们也来了,其中还包括马来西-默伦伯爵。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和其他顾客们一起讨论着什么人是“靠妓女养活的男人”和“娘娘腔一样的同性恋者”。酒店老板和业主路易·莫伊斯也参与了这场谈话。“塞莱斯特,那个莫伊斯,怕是非法占有这些桌子的。”

“先生,您今晚兴致不错。”

“是啊,塞莱斯特,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向还未脱去毛皮大衣和圆顶礼帽的普鲁斯特挑衅。更糟糕的是,他还痛骂莱昂-保罗·法尔格的情妇:“你们看,她来了,这个家庭教师!”普鲁斯特绅士地向他挑起决斗,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住址。原来,年轻人叫雅克·德尔加多,住在格勒兹大街。一回到阿姆兰大街,普鲁斯特就急急忙忙地写下一张便条,叫奥迪隆赶紧送出去。在便条上,他提议用简单的击剑进行决斗。奥迪隆回来后,带回了这位德尔加多先生的歉意,他说他当时喝多了,在酒精的影响下才如此肆无忌惮、粗鲁无礼。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但普鲁斯特却挺惋惜没有进行这场决斗,因为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了。后来,法尔格告诉他这个喝醉的小白脸不久之后就死去了。

六月的尾声,普鲁斯特去了玛格丽特·轩尼诗·德·芒伯爵夫人举办的一场宴会。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了他从前所钟情的让娜·普凯126。不过,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了。在普鲁斯特还年轻时,让娜·普凯是他第二个钟情的人。他像是守护着她、唯她是从的骑士。为了向她献殷勤,他还专门为她所在的网球队服务,他们总叫他去一个偏僻角落里的小酒店买清凉的饮料。有时候,让娜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公主的姿态,而他屈膝蹲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球拍,仿佛用吉他弹着《小夜曲》取悦她,看上去滑稽而可笑。普鲁斯特喜欢看她奔跑的模样,金色的辫子在空中飞扬……后来,让娜嫁给了一位她应当嫁的男人——阿尔芒·德·卡亚维,也是普鲁斯特要好的朋友。正是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晚春,他们在伯爵夫人的家中重逢了。晚会结束后,宾客们都悄然离开,普鲁斯特请她多留一会儿。她问他:“但是为什么呢,马塞尔?”“不为什么,让娜,我就是想和你聊聊。追忆过去的时光,悼念离开的朋友,怀想逝去的情感。我们可以回忆卡堡127‘大旅馆’前那片大海上的退潮,还有坐落在那儿看尽时光变迁的旋转门,不是吗,让娜?就像一个旋涡,就像……我太伤心了,让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是的,是的,你先别反对,这肯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问她是否可以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让娜婉言拒绝了他。她问他下次是否可以再约出来见一面,或者某个夜晚她去他家拜访,但普鲁斯特也拒绝了她。“这不可能的,让娜,但请不要为我的决绝而感到被冒犯。我有很多紧急的工作需要去完成。再说,你看我气色还不错,但其实我已濒临死亡。如果你要过来看我,塞莱斯特肯定会告诉你,若是我告诉你别来,但你还是来了,这会让我很不舒服。你肯定不希望我不舒服的,对吗?我从前多么喜爱那个小让娜啊,那时她为了接网球而飞奔,金色的辫子在风中飞舞……”